大陆593年,四月十一。
离着靖天城城西六十里之地,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名曰落神山。
落神山自山脚到峰顶建有一陡峭的石阶,这石阶并未拐弯,而是从山脚朝着山顶直插上去。
从山脚往上望去,那石阶顺着山体而上,仿佛随着落神山一起直入云霄。许是因此,这石阶被人命名为——入云梯。
这日傍晚,一身着锦衣的中年人自山下上来,一步一步缓缓地拾阶而上,朝着陡峭的落神山爬去。
海拔越高,他那衣袖便被风吹得越发狂乱。爬到半山腰时,石阶右侧出现一高大的石碑,其上铁画银钩地刻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到得此处,中年人转过身来,往石阶后方开出来的小道过去。那小道两侧均有高大挺直的松树,间隔着一定距离立在道旁,随着小道一起,朝右后方的密林中延伸过去。
走到小道尽头,中年人进了密林。不同于密林外的小道,那林中的小道九曲十八弯地延伸开去,若是外来之人,定会被这般小道绕晕。
中年人在密林中的小道行了半刻钟左右,视野方才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密林外有一条略宽的道路与林中的小道相接,中年人沿着这大道直走,走出三丈之地,前方出现一道高大的石拱门。
石拱门上方铁画银钩写就三个大字——侍剑宗,这三个大字被漆成鲜艳的红色,与四周那被风霜侵蚀得坑坑洼洼的石体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石拱门下方有人,均身着白色衣袍,手提利剑,精神抖擞地分立两侧。这俩人瞧见中年人过来,左侧之人身形一阵变换,持剑立在了斜前方大道中央。右侧之人也是急急一闪,陡地朝着左侧横移一段,正巧与前方之人错开一个身位。
这般站位实则是有讲究的。即便来人再是修为高深,也不至于在一招之类便结果掉俩人。如此一来,若是遇上来犯之敌,也能有发出警示的机会。
中年人许是见惯不怪,慢条斯理过来,自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递了上去,主动报上身份:“正身阁,雷满涛。”
那年青弟子不动声色地接过令牌,仔细摸索起来,片刻后方才双手奉还令牌,神情肃然地朝着中年人行礼。立于后方的弟子一见,不敢怠慢,急急躬身行礼。
待俩人起身时,身前却已没了中年人的身影。俩人回头朝后方的大道望去,却见中年人的身影已去得远了,只这片刻间,竟是已去了三丈之地。
俩人不禁面面相觑一番,其中一人感叹道:“正身阁阁主,果然名不虚传。”
正身阁,侍剑宗五大主阁之一,专掌宗门谍报之职。但凡成国江湖有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正身阁的眼睛。
没过多久,石拱门外值守的两个弟子听得身后动静,回头一瞧,竟是那正身阁阁主又回来了。
待雷满涛扬长而去,一人面上不禁升起一抹疑惑神情。这片刻工夫,只够雷满涛一来一去而已。却是不知为何,对方竟是不曾在门中停留一二。
雷满涛顺着来时路回去,到得石碑后方时,扭身又朝石阶上方而去。看样子,他竟是想顺着石阶爬上山顶。
当雷满涛爬至入云梯最后一块石阶,却仍是未到山顶。到得此处,上方已然没了路。四处皆是陡峭笔直的崖壁,又哪里能开出一条道来?
此处山风已是不小,将雷满涛的衣袖吹得鼓荡不止。他扭头四处瞧得一圈,只觉触目所及风光独好,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意味油然而生。
不过即便是风光再好,也非是他可以酣然享受之事。雷满涛气运周身,身子轻轻一跃,身形陡地拔高。当他再度停下时,一只脚已然踩在了一小块自崖壁间凸出来的岩石上。
即便此处已是陡峭至极,可对于他这般修为高深之人而言,却是小事一桩。但凡是崖壁间能有一落脚之处,想要上到山顶,便不是什么难事。
兔起鹘落间,雷满涛在这陡峭的崖壁上竟是如履平地。每当他一跃而起时,衣袖飘飘的模样,好似他立马便要乘风归去,直上青云。
一丈见方的山顶颇为平坦,细细看去,竟像是被人生生用刀削出来的一般。雷满涛从未来过此处,对于这般景象当真是惊异之极。想来,此处定是侍剑宗哪位修为高深的前辈,倾力打造而成。
此时山顶上立了俩人,一老一小。老的一袭玄色长袍罩身,背对雷满涛而立。小的不过十五六岁,此时转过身来,警惕地望着自己。
雷满涛细细感受一番,发觉此子虽是年轻,可身上的修为却是不低。一眼瞧去,只觉其体内元气充盈,灌满周身,似乎距溢出也不远了。
瞧着那略显稚嫩的面庞,雷满涛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这才多久,侍剑宗便已人才辈出。如此年纪的少年,居然都已到了初窥境顶峰。想来,此子要达到风云境,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雷满涛略定心神,单膝跪地,朗声道:“宗主,属下有事来迟,万望恕罪。”
玄袍老者并未转身,只静静而立,过得半晌之久,方才轻轻道:“风平,你先下去吧。”
那少年定定瞧得一眼雷满涛,这才回过身去,朝老者拱手道:“是,师傅。”
听得一阵衣袂破空声响,老者这才转过身来面向雷满涛。老者那一脸沟壑纵横的模样,配上那满头白发,看起来已然年过古稀。
若是离洛在此细细一瞧,说不得能将老者认出来。因为这老者,便是十年前在九天城中,以一人之力杀了离春阕,又将他拍个半死不活的林若敛。
只是今日的林若敛,比之十年前竟是老了许多。面上少了些红润,多了些苍白,病态的苍白。
“起来吧。”林若敛低头瞧了一眼雷满涛,这才缓缓开口,“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雷满涛起身,听得此言,面上的神情不由一滞,再不复先前的轻松从容,“禀宗主,弟子已接连派出几部连影前去追索,但收效欠佳。”
林若敛沉默片刻,说道:“我侍剑宗乃成国武林之首,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宗门。如今集英会召开在即,若是连一个‘一贺止江落’都追索不到,没得让整个天下看轻了咱们。因此,这事你须得多用些心。”
雷满涛一脸的憋屈,“宗主,那‘一贺止江落’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想来修为是不会太低。弟子连着派了几部连影前去追索,结果都一去不回。再这般下去,只怕正身阁余下的几部连影都得搭进去。。。”
半个多月以来,成国江湖出了一个名号为“一贺止江落”的怪人。这怪人从俯河城方向而来,往靖天城而去。一路之上,这怪人频频向大宗门挑战。
初时,有大宗门见对方名不见经传,自是不肯轻易应战。及至后来,这怪人仅以一把锈剑闯进山门,连伤数十弟子。无可奈何之下,那宗门这才应战。
本以为有风云境长老出面,赢下此人轻而易举。却是没想到,最终应战的长老,被此人生生地挑断了手筋。即便那长老仍有修为在身,只怕往后也只是一个废人。
瞧见此人修为这般高深,即便那宗门损失惨重,却也是敢怒不敢言,最终只得眼睁睁看其扬长而去。
其后每隔两日,便有一个宗门被挑。无论应战者修为高低,最终皆被其挑断手筋。到得最后,这些损失惨重的宗门联合起来,派出得意门生前去暗杀此人。可没成想,那些弟子竟是一去不回。
这些宗门再也坐不住,联名请武林之首的侍剑宗出手。侍剑宗既是坐了首席,得了偌大利益,自是不能袖手旁观。
雷满涛自得令之日起,接连派出好几部擅长追踪寻迹的连影前去追索,结果莫说将此人捉拿回来,那些前去的连影高手更是再也没回来过。
及至如今,雷满涛损失惨重至极,不得不前来宗门回禀一番。在他看来,既是此人只沿途挑战,倒不如任由他去,何苦要给宗门惹来大麻烦。
林若敛似乎知晓雷满涛的想法,沉默半晌,方才说道:“做事要多动动头脑,这世间之路不只一条。既是明的行不通,便来暗的。既是正的行不通,便来左的。无论如何,在集英会之前,你且得让他停手。否则,我侍剑宗武林首席的位置,便要不稳了。”
成国有朝廷,与各国的生意往来占了不到一半。余下的大半,便悉数归了成国武林。而在江湖中,宗门的兴盛是与利益挂钩的。宗门若是强大,所占的生意份额便越大。如侍剑宗这般的大宗门,在成国武林中占的份额自然便是最大的。
而若是失了这成国武林的尊崇地位,即便侍剑宗实力再是强横,也敌不过各宗门联手。如此一来,侍剑宗若想不被推下首席之位,只得平息掉此次武林风波。
经过林若敛的提点,雷满涛懂了。下山的路上,他一脸忧心忡忡的神情。不为别的,只为那该死的“一贺止江落”。
此人既是能挑断风云境高手的手筋,实力必然在初窥境以上,说不得,更是达到了归海境。而宗主之意,便是要借助左道之手,让此人停止挑战。
只是,左道虽也有些可取之处,却并不能让他放心。天知道,他可是接连派出几部连影二十余人,却是一人未归。就连此人的衣着打扮,还都是自前来寻求庇佑的宗门口中得来。
因此,对于宗主借助左道之手的决定,他仍旧不太放心。可宗主下了决定,他也只得照做。否则,难不成要他亲自前去退敌?
雷满涛走后,先前那一袭白衣的少年又爬上了山顶,瞧见林若敛背身而立,知晓师傅是在练功,张了张嘴,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林若敛此时立在悬崖边上,狂风吹乱了他的衣袍,他却是仿若未觉一般,依旧一动不动。
在林若敛前方,触目所及是一片白茫茫的云雾。那云雾随着狂风而动,不停变换着形状,翻腾不止地飘向远方。只是这云雾似乎无穷无尽,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从未消散过。
林若敛的视线,便一直停留在那片云雾之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目光里却又没有多少神采,像是在仔细观瞧,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半晌之后,林若敛回过神来。他的双眼精光大放,再不复先前的浑浊。他动了,身子开始晃动起来,那柔韧的身姿,便像是前方的那片云雾一般变幻莫测,不可捉摸。细细瞧来,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具有的身姿。
林若敛一旦动起来便再未停下,在他晃动之时,有丝丝缕缕的雾气自身周升腾而起,转眼便汇入前方的云海之中。
忽而,空中响起“噗”的一声。这道声音极其轻微,像是被人扎破气球之后发出来的。紧随其后,林若敛的动作再不复先前的连贯利落,逐渐变得凝滞起来,若是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拖泥带水便颇为恰当。
及至最后,林若敛停了下来,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老血。那自口中吐出的鲜血并未落在地上,而是被风扬起在空中,瞬间变成一蓬血雾,朝着侧方飘飘而去。
瞧见这般情形,林风平面上升起一抹担忧神色,不禁开口唤道:“师傅!”
林若敛长长叹得一口气,轻轻一摆手,有些落寞地说道:“无妨。为师此生,怕是入不得归海境了。风平呐,你天资聪颖,只要肯多用些心,入风云境也不过是唾手可得。但往后你切莫小视天下人,即便有朝一日入了风云境,也不过是有了行走世间的些许资本。说到天下无敌,这世间便未曾有过。即便是如你师叔那般之人,也不敢说天下无敌。因而,你若想日后有所成就,便须得藏锋。须知刚过易折,若是锋芒太盛,终归于修为并无助益。”
听得此言,林风平不禁心下骇然。师叔林若宣早年便已成就归海境,是世间四大宗师之一。在他心里,师叔这般的神仙中人,自是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的。没成想,在师傅的眼中,却是这般的不值一提。
更让他吃惊的是,方才上来之时,他本想向林若敛提议,出山去会一会那所谓的“一贺止江落”。一来是为了磨砺,二来也想顺便瞧瞧,此人是否当真那般厉害。没成想,尚未待他开口,师傅却仿佛早已猜中了自己的心思,抢先拿言语堵住了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