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到丁晓霞,让韩冬生想起了很多人和事,如果细数他在这个世界上爱过的人,除了自己的亲人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最多的就是他的前女友们。在不同的阶段,遇到不同的人,对的或者错的,在一起或者再分开,这些来来去去的女人此时变成韩冬生心里的一个结。她们现在都过得如何呢,韩冬生想要去看看她们的生活,再做个诀别,毕竟下一世未必会再见面了。萌发出这个想法之后,韩冬生觉得生命最后的时光突然变的很忙碌,世上有几个如此愚蠢的将死之人才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呢?
韩冬生在家待了一周的时间,这段时间,他也试图让父母从此停下手里的农活,想让他们以后能够清闲下来。辛劳了一辈子,也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了。但父母只说,庄户人是闲不下来的,这辈子既是生来与田地有为伴的,那就是要辛苦一辈子的。地不能荒,交于别人搭理总觉得不如自己经营的规整。可能父母就是所谓的农人吧,心思都在那些土地上。韩冬生只是心疼父母,却也只好多看上他们几眼,看的久了,反倒会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人这一辈子,想记住的通常到最后都未必能记清楚,不想记住的却往往会记忆犹新,这是人奇怪的地方。所谓无欲无求,到底是那些庙里的神仙才能做到的。
临离家的那天,韩东贵请全家族的人去饭店里吃了一顿饭。韩冬生许久不见的长辈,晚辈们都来了。在农村,吃饭是要有个由头的,譬如结婚,或者家中有人去世。人们会按照办什么事儿,随什么礼,通常家里都有一本账册礼单,记录着各自的交情。亲疏远近在这个账册上是以数字的形式出现的。如果数字是五十,那就是交情一般;如果数字是一百,那交情就是寻常关系;如果数字是一千,那此人必是极好的关系。其实从古至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有亲疏远近的,按理说,如果不喜欢就不用非要有牵连,但大家总害怕遗失了谁,就错过了未来这个人飞黄腾达的时候,不能沾光了,就是失策,索性就都留着,寄希望有朝一日用得上。
韩东贵请人的时候特意说,并无那么多讲究,就是他请大家吃个饭,既然是请客,众人自然也就来了。来了就是给了韩东贵面子,面子总是要给的,不给人面子,也要给酒席面子。
韩冬生以往最不喜欢的就是聚会,聚会总是嘈杂的,他不喜欢嘈杂的感觉。但这次他有了不同的感觉,能见到这些人,他就很开心,就像自己提前体会下办丧事的感觉。办丧事的时候,通常只有年少的人会悲伤,老人们见得多的就不甚悲伤了,他们打牌,说话打趣,聊一些鬼怪奇闻,所以白事有时候并不是悲伤的色彩,最起码在这里它不是悲伤的。
酒足饭饱之后,韩东贵还特意请来了拍照片的人,帮忙拍了全家福。韩东贵让自己的儿子去找大爷韩冬生抱着,韩冬生站在父母旁边,抱着自己的侄子,乐呵呵的拍下了这张全家福。其实韩冬生心里是清楚的,这是韩东贵想把他留在这里,人可能会走,但照片里的人,还能留下来。
韩冬生走的时候,分别抱了抱自己的父母。农村人在情感表达上是很欠缺的,几乎与自己的父母是不会说“我爱你”这样露骨的话的。作为孩子,说不出口,作为父母,羞于接受。他们最常用的表达方式,就是用他们苍老的手握着你的手,然后轻轻的拍着你的手背,很少会有什么言语,只是拍着。这是长辈们的表达方式,年轻人通常只是任由老人这样一直握着。
韩冬生抱着比自己矮小瘦弱的父母,有些想哭,但他还是强忍着,说了再见。父母只是反复叮嘱,要好生吃饭,要注意身体。韩东贵开车送韩冬生去县城的火车站,韩冬生在车窗里看着自己的父母在抹眼泪,之前父母都不会哭的,这次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感觉吧,父母哭得有些不自已。旁边的七大姑八大姨反倒笑话着这老两口,说他们越老越招笑了。
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韩东贵把车停在路边,车熄了火,两个人都没有下车。韩冬生从包里掏出烟,递了一颗给韩东贵,然后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自己也掏出一颗烟点上,两个人看着车前面的人来人往。
韩东贵:“哥,你回去再找个医院好好看看,万一之前看错了,兴许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事儿。”
韩冬生:“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我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你把爹娘照顾好就好了,以后都依靠你了。之后家里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就去找刘海洋,我回去会交代他的。他和我过命,会帮忙的。”
韩东贵没说话,眼泪没忍住就掉了下来。人在流泪的时候,其实也是分等级的,越伤心的时候眼泪就像下暴雨时候被雨水迷了眼,不受控制。
“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需要啥……你就……告诉我,想……想回家了,我就去接你。”韩东贵泣不成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韩冬生原本想假装洒脱,乐呵呵的和弟弟再见,但韩东贵这一哭,惹的自己也泪流满面。两个人在车里哭了一阵,外面的人们依旧穿梭过往。韩冬生想起小时候带着弟弟在小河边逮鱼的场景,人最快乐的就是童年时光,无忧无虑的整天在田野河边奔跑。如今长大了,就必须去接受生活带来的所有不善良的安排,老病死这是成人的噩梦,让人只有悲伤的权利。
韩冬生拿着东西下了车,韩东贵没有下车,哥哥在来的路上就郑重的请求过他,这次离别,不要送,他自己走。韩东贵答应了,这是兄弟间的尊重。韩冬生在车站门口转身又看了看,韩东贵站在车旁,与他挥着手,韩冬生向弟弟摆摆手,口中喊着“回去吧,回去吧。”韩东贵没有动,直到韩冬生进去很久之后,韩东贵依旧站在骄阳下,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