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最无奈的是离别,最痛苦的是亲人之间的离别。韩东贵听完哥哥韩冬生的话之后,把一罐啤酒一口气干掉了。沉默了好一会,他用力的把手里的罐子扔向了河里。韩东贵使了很大的力气,但那薄薄的啤酒罐太轻了,根本飞不了多远。“操!”韩东贵不知道在骂谁,是啤酒罐,还是韩冬生身上的癌症。
韩冬生只是继续喝着酒,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能这么直接的告诉韩东贵,已经是他鼓了很大的勇气了。韩冬生虽然比弟弟大一些,但在生活里,韩东贵更像兄长一样。以前小的时候,韩冬生经常被同学欺负,总是弟弟为他出头打回去,久而久之的,韩冬生觉得弟弟更像自己的大哥,只要有他在,就会有些安全感。
“医生说怎么治?”韩东贵问。
韩冬生:“化疗吧,不过化疗也就是往后撑点时间,没有什么意义。”
韩东贵:“那也要治啊。”
韩冬生叹了一口气“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化疗上,不如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韩东贵:“有意义?什么有意义?活着才有意义,你就回去治吧。钱不够,我给你拿,需要人照顾,我就去北京跟你去看病。”
韩冬生:“过两天我回去,会再考虑怎么去治疗的事情的。这次回来,主要就是和爸妈,和你们告个别。顺便安排下以后的事情。”
韩东贵:“安排什么,安排。你先回去治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韩冬生:“你听我说,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死只是时间的问题,乐观点也就一年。我怎么样其实无所谓,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会去承受它。但爸妈老了,他们经不起这些事,我不放心他们。”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是一件难以让人承受的事情。父母看着他出生,再看着他死去,这是一件违反规则的事情,所以伤痛才会是加倍的。农村人和城市的人可能在对待死亡这件事情上,有很大不同。农村人仿佛有更大的承受能力,他们在生活里见的死亡更多。而城市里的人更多的是参加婚礼,头婚的,二婚的,他们都见过。与结婚不同的是,葬礼只有一次。
韩冬生把自己想了许久的方案告诉了韩东贵:
韩冬生把自己的积蓄给韩东贵,这是未来留给父母养老的钱,暂时放在弟弟手里,何时需要何时拿出来。一并给韩东贵的,还有自己那台越野车。
接下来韩冬生会和父母说自己打算到国外去学习一段时间,在自己死之前,他会隔段时间就和家里联系一下。之后就会断了联系,只要不明确的告诉他们自己去世了,他们就不会那么的绝望。至于是移民了,还是与这个家庭决裂了,都由着韩东贵编。农村的人天生是会说谎的,他们尤其会用善意的谎言去欺骗老人,韩冬生在成长的过程中,见识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了。
韩东贵虽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奈何韩冬生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如果一个人如何都是要死的,那不如就让他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去死吧。
韩东贵开着车,把韩冬生送到了父母家门口。
韩东贵:“打算在家待多久?”
韩冬生:“可能待三五天吧。”
韩东贵:“那你之后是怎么打算的?”
韩冬生:“我想趁着自己还能动弹,出去转转,去看看那些没有去过的地方,要不然总觉得太遗憾。”
韩东贵,把车钥匙递给韩冬生。“那我明天再过来,我先回去了”
韩冬生:“你把车开回去吧。”
韩东贵:“不用了,喝酒了,不敢瞎开了,你快进去,明天再说。”
韩东贵说着往胡同外走去,韩冬生把弟弟目送出了胡同,就回家了。晚上十点多的农村已经是漆黑一片,为了第二天能早些起,去田里做农活,人们都早早的休息了。韩东贵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着镇子外面的公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掉着眼泪。最开始是无声的落泪,走到了四下无人的地方,他开始嚎啕大哭。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哭起来是歇斯底里的,哭声凄凉又可怜。他的哭声引起了远处人家的狗叫。有人还未入睡,隐约听到了哭声,对着旁边的人说:“这是谁家又死人了吧。”韩东贵就这样哭了十几分钟,就再也哭不出声了。
第二天早上,韩冬生的父母早早就下地干活去了,韩冬生起来的时候,家里就剩下他自己。韩冬生起来,从院子里的水缸里舀出一盆水,洗漱着。这时候韩东贵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刚买的早点。
“赶快吃饭。”韩东贵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招呼着韩冬生。韩冬生收拾完,坐下开始吃早餐。他看到弟弟韩东贵的眼睛肿着,但他什么也没有问。韩东贵坐在对面,盯着韩冬生发愣。
韩东贵:“我今天不忙,你要去哪儿,我可以开车带你去。”
韩冬生:“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出去转转,你怎么过来的?”
韩东贵:“我骑电动车过来的。”
韩冬生:“那把电动车借我骑骑吧。”
韩东贵把车钥匙放在桌上,“那你吃吧,晚上我再带孩子和他妈过来。”说完韩东贵出去了。
韩冬生吃完早饭,骑着电动车出了家门。他想再看看这个小镇,所谓故乡,以后就不会再见了。韩冬生骑着车慢慢悠悠的走着,其实他并不知道应该看什么,找不到什么重点,他去过这个小镇的每一条街道。从小到大,三十年,外面的世界千变万化,而这里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街道依旧很窄,只是多了很多私家小汽车,使原本狭窄的街道变的更窄了。
韩冬生去了自己曾经上小学的地方,农村的学校通常都是在早先的旧庙里建起来的。韩冬生记得刚上学的时候,教室因为下雨塌了。全班同学只好去尚且完好的一个草房里上课,平时这里是放牲口的草料的地方,临时征用给了他们用。在这草房里,没有桌椅板凳,就席地而坐的学习。
小小的孩子们,正是贪玩的年纪,这个地方满足他们一切开小差的条件。有时候韩冬生会从房顶破损的一个角,看着蓝蓝的天空。或者突然有只麻雀飞了进来,全体同学就炸开锅,并不管老师是否在,就用书本去打那只麻雀。韩冬生是没有书本的,他和同桌共用一本书。人家的书都是从哥哥姐姐那里继承下来的。韩冬生没有哥哥姐姐,所以就只能和别人共看一本书。共用一本书是有风险的,假设有一天同桌和你闹矛盾,拒绝你看别人的书就是第一步。正常的孩子都是自私的,小孩子尤其自私。
自己当年的小学班主任现在是这个学校的校长,这个曾经体罚韩冬生最狠的人,再见到韩冬生的时候表现得尤其和蔼。韩冬生年少时曾经无数次想要快些长大,好狠狠的揍这个老师一顿,但在此时和蔼可亲的情况之下,韩冬生感觉自己的记忆放佛出了问题,他已经不再记的那些挨打的日子。
老师总是在你毕业之后就开始把你淡忘,因为接下来有新的学生会继续挨打。中国的教育之所以可恶,除了应试教育本身,还有就是教师素质的层次不齐。而70到90年代是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体罚成为一种流行病,和现在的“王者荣耀”一般。学生就像是王者峡谷里的野怪,说打就打,打完一局接着再开一局继续打。
韩冬生依稀记着年少时的自己,在这个学校里除了体罚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愉快的。那时候这个小镇每天晚上都会停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五十天是没有电的。所以每天大家都要带着蜡烛来学校。而韩冬生家穷的叮当响,学杂费已经很难交出来了,更何况买蜡烛。所以他在漫长的夜晚里,学会了如何去和同学们搞好关系,这样他们就能把剩下的蜡头儿送给韩冬生。一个孩子是可以在穷困面前尝到尊严的味道的,这也是他最后为什么会离开这个地方的主要原因。如果你失去过尊严,总会想办法去找到更多尊严,而这个小镇上没有韩冬生在寻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