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深夜召众卿前来,只有一事相商。”
昭君移步含章殿坐定,目光扫过殿内群臣。
“朕欲加封天下十五国为王!”
殿内空气一窒,中书省众臣皆低头不语。
昭君也不急,只闭目扶额。
沉默良久。
殿下众臣中终有一人越众而出,俯身下拜。
“大君,微臣以为封王之事不妥。”
昭君闻言睁开双眼,微微一笑。
“哦?徐卿给孤讲讲,如何不妥?”
那大臣跪伏的身子微微颤抖,咬着牙开口:
“自成国封王以来,神州板荡。诸国战火纷飞,民生多艰,时至今日才稍有缓和,百姓得以休养,若大君此时诏封诸王必将再起战火,我大昭此时内忧外患,当以稳定时局休养生息为主。大君三思。”
说罢跪服在地。
“哦?爱卿是说,这神州板荡诸国纷争,倒是孤的错了?”
“臣不敢。”
昭君将那辰州告急折与成国勤王折向殿下一扔。
“你是不敢,可有人敢!都传传,都看看!这成王眼里可还有孤?可还有大昭百姓?”
群臣传阅奏疏,皆色变。
唯有一老臣,面不改色。
“众爱卿可还有话说?”
昭君环视群臣,群臣皆跪伏在地。
良久,那老臣起身,双手捧着折子走近前来。
“大君三思。”
“曹相有何指教?”
“大君,你可知为何先君诏封黎、宴、宁三国为王。”
“先君此举乃是驱虎吞狼之策,引诸王内耗,我大昭再徐徐图之,逐个击破。”
“如何徐徐图之?”
昭君一顿,略微思索才开口道:
“自然是乘四国相互攻伐之时,养精蓄锐,等四国虚弱疲惫,再行宗主国之实,伐邑平乱。”
“大君英明,如今四国是否疲敝?”
“若疲敝孤还封王作甚!”
“四方称王靠的是体量,是实力,非是先君想封!今日大君封了诸国王,明日便有人敢问大君吃得下几碗干饭!”
“孤不封,便没有人敢问了吗!”
“那大君又置螣、卫于何处?置天下百姓于何处?若诸王并起,大昭威严扫地,那些现在还忠于大昭的诸侯,还会忠心否?天下板荡,对大昭还心有向往否?”
昭君沉默。
群臣噤若寒蝉。
老臣也低头不语。
良久,
昭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
“曹相何以教我?”
那老臣跪伏叩首,
“微臣不敢言指教,只望大君不可意气用事,当务之急是百狄叩边,无论其中有没有成王的影子都当先驱夷狄,再图四国。”
“孤,已拟旨,不日勇毅候将领二十万南望军北上。”
“大君圣明。可南望军戍卫昭、成边境,成王调拨禁军北上,大君却抽调二十万南望军击狄,若北方战事失利,成王乘机入京无人可制。”
“孤明日宴请镇国公、辅国公二位,补上二十万南望军的缺口。”
“二位真人之力,终究有穷时,况且那成国也有真人。”
“孤此举,便是诱他成王北上,南望军北调当日,孤自会调动各方精锐部队,分批小股入南望城,他成王兵强马壮,我大昭刀兵不利乎?”
“大君三思,刀兵一起,动摇的是我大昭的社稷,苦的是大昭的子民。战场上稍有差池,则南部诸州百姓涂炭。”
“曹相,孤且问你,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天下,是大君的天下。”
“那为何,诸王并起,孤处处掣肘,事事难为。”
“大君,这天下,亦是天下人的天下。”
昭君一愣,不怒反笑:
“曹相此言极是,那孤便要听之任之等着这天下人爬到孤头上便溺吗?”
群臣皆惊,磕头如捣蒜口称不敢。
那老臣也是一愣,随即随群臣磕头请罪。
昭君摆了摆手:
“都回去歇了吧,封诸王之事就待勇毅候肃清夷狄归来再议。”
群臣告退。
大殿中昭君闭目沉思。
………
曹衍出了宫闱,转身看着夜幕中宏伟的宫厦,接着俯身下拜。
大君心思曹衍理解,只是如今四方王已有默契,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君臣之间又生嫌隙。
大昭八百年国祚,分封诸侯天然限制了大昭版图扩张,唯一的出路只有北狄,大昭只能看诸侯国扩张做大。
先君仁厚,视诸国百姓皆为大昭子民,世人皆以为封四方王乃驱虎吞狼之策,连新君都这般考虑,只有他曹衍明白,不封王那四方诸侯也会自己争一个王爵出来,不如封了罢了,还少些生灵涂炭。
近百年靠着嘉佑王,大昭国力渐盛,这新君自然有些心思。只是诸国百姓还有几人心向大昭?就连那忠心耿耿的螣、卫,百姓也只认螣川候,卫穆候。螣、卫之忠,实非一国之忠,一家之忠罢了。
如今自己还有些用处,历经三朝,相权在握,还可舍出这张面皮劝阻新君,大君羽翼未丰还愿与自己扯皮几句。
假以时日,大君羽翼丰满,大权独揽之时,这大昭不知何去何从。新君胸中只知天下,而不知天下人,届时若动起刀兵,民怨一生,这大昭最后一点威严便也失了。
罢罢罢!我曹衍为臣四十载,只要我一息尚存便尽力护持大昭社稷,天下万民,也算不失晚节。
老臣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天色已微亮,宫门外起了炊烟,街上零零散散支起了早点铺子。老头示意车马仆从稍候。只身走进早点铺子。
“一碗馄饨,两张胡饼。”
“好嘞!您稍等!”
老头坐定。那店里只有一对年轻夫妇,丈夫看着汤锅,媳妇在炉边忙活着烤饼。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馄饨和面脆油香的胡饼上了桌。老头洒把葱花,也不嫌烫嘴,就着胡饼呼噜着馄饨。
那店家上完馄饨,端着大碗茶坐在汤锅前边,宫闱门口的早点铺子对出入朝堂的达官贵人也司空见惯了,看着老头一身官服也不怵,就喝着茶跟老头聊着闲篇儿:
“您老这么早就上朝去啊,平时可不是这个点儿。”
“呼,人老喽,觉也少了。”老头喝完了馄饨,看着桌上的胡饼犯了愁。
“小的给您老包起来吧,我家老爷子时常说起从前他看铺子的时候,总有个大官早上要三张胡饼包起来,藏袖子里上朝。我琢磨着是不是上朝大伙儿都低着头,偷吃两口也没人知道,要不您老也试试?”
老头一怔,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那年他还不是宰辅,
先君,也爱这口油汪汪的胡饼。
从何时起,君臣成了这般模样。
终究也是自己位高权重了,一开始心里便有了自己的算计。
曹衍长叹一声。
“包起来,再烤两张。”
“得嘞!”
…………
昭君一夜未眠,内官催促了几次,都被昭君打发了。
曹衍句句百姓苍生,难道孤不把百姓苍生当作自己的孩子?若只公正爱民便能使诸国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孤又何尝不愿?先君仁厚,孤就不仁厚了?
中书省皆孤心腹重臣,可如今连这心腹都与孤不是一心了。
“大君,五更天了,今日有朝,奴才给您擦把脸吧。”
“不必了,上朝吧。”
昭君红着眼,蓬头垢面。
中书省一干大臣虽也红着眼却梳洗得一丝不苟。
只有曹衍,也红着眼蓬头垢面,嘴角还有些油花。
昭君也没等内官说话,沙着嗓子问道:
“夷狄叩边,辰城告急。成国禁军北上。众卿可有对策?”
众臣哗然。
曹衍越众而出。
力排众议,调南望军,宣勇毅候。
只是封王之事只字未提。
君臣对视,皆双目通红,蓬头垢面。
大君,你看,咱家这中书省还是大君的中书省!
朝会之后,众臣鱼贯而出,只有曹衍微微闭目不动。
殿内只剩君臣二人。
“曹阁老还有本奏?”
“臣有一饼启奏。”
“?”昭君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曹衍从袖中掏出揉得有些皱的油纸包,双手呈给昭君。
昭君打开油纸包,微微一愣。
掰了一块塞进嘴里,眼睛一亮。
这胡饼,让昭君忆起儿时,父王下了早朝带给自己的胡饼。
“刚出炉的胡饼酥脆,今日这饼在袖中放久了,有些软塌了。”
“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昭君掰了半块儿胡饼递给曹衍。
曹衍尝了尝,凉了,不脆了,不难吃,也不好吃。
“确是别有一番风味。”
君臣就在大殿之上,一人抱着半块儿胡饼,吃的满嘴油渍麻花。
昭君吃完胡饼,随手抓起书案上的折子擦了擦手。
“有机会阁老定要带孤尝尝这刚出锅的胡饼。”
“明日无朝会,不如明日此时,老臣宫外相候。”
昭君微怔。
“君无戏言。”
君臣相视一笑。
………
“遥郎,宅子我差人备下了,挑个日子,你便娶我过门吧。”
姒姬把头埋在刘遥怀里,似是梦呓。
刘遥眯着眼灌了口众芳阁的花果酿,摇了摇头。
“娘子且待夫君我入中京一游,不说为夫人搏一诰命,也不能真委屈了娘子!”
姒姬咬着下唇,翻身按住刘遥,凶相毕露!
“我不要你许我富贵,我只要你平安,你此去中京若不带我,我便与人私奔。”
刘遥笑了笑,把玩着姒姬的头发。
罢了,这奶凶奶凶的可人儿也不是不识大体的娘们,便同去吧。
“如此甚好,娘子与我同去,倒不怕路上寂寞。”
姒姬霞飞双颊。
……
翌日,
刘遥皱着眉头看着百里虎。
这小子说什么都不愿意回乡结亲了。
说是还未见够世面,也舍不得刘遥。
刘遥和杨逍一致认为这小子就是嘴养刁了,不愿回蛮寨再啃那没甚佐料的烤肉和糯米团子。
路上多个憨憨倒也是好事,到底是个能打的,可如何与老石头交代?
百里虎头摇得很拨浪鼓似的,
“遥哥儿,阿爸说了,遥哥儿愿意带俺去大昭,俺一定得跟着!到了大昭,俺就是寨子里走的最远,最有见识的人哩,大祭司都没去过的地方,我虎子去过!”
一旁的杨逍摇摇头,刘遥说我是面憨心不憨,我看这憨憨才是真傻面贼心!
刘遥点点头:
“石头叔既然交代了,那就同去吧。”
回头看看马车上蒙着面纱的相思,刘遥自顾自地望向北方,踌躇满志,大喝一声:
“启程!”
“遥师,大昭在这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