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并没有露出一点点惊喜的表情,他不动声色的用碗从丁峰手里接过舀来的菜,两人手接触的那一刹间,他手里多了一个纸团。
吃完饭,王七来到后面的茅房,看了看左右无人,立刻从袖子里掏出纸条,看完后撕碎扔入茅坑,然后解裤带蹲下出恭。
纸条上只写了几个字。
七月十四,卯时,狮子山协十八开荤之事。
开荤的意思就是动手,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
七月十八,就是慕容嫣订婚的日子。
丁峰既然说那天动手,说明罗枫和杨轩在那天必定会混入慕容府。
也许来的还不止他们两人,组织这次对慕容楚的人头是势在必得,估计还会派更多好手混入宴席。
但刺杀之前,几个人一定得碰一次头,确定一下行动计划。
碰头的日子就是动手的前两天。
晚饭过后,王七和另外十一名侍卫被安排在各个角落站岗。
慕容府本来有护院侍卫二十名,结果被暗杀八名,剩下十二名,正好和王七等十二名侍卫轮流值班,一批值上半夜,一批值下半夜。
繁星满天,夜色如水。
池塘的蛙鸣声此起彼伏,晚风中传来浮萍的腥味。
王七一动不动的坐在凉亭里,似乎已和石凳夜色融为一体。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两个时辰了,他并不觉得累,如果有必要,他甚至能象动物进入冬眠一样,纹丝不动三天三夜。
梅苦寒曾经对所有弟子说过,王七的隐忍,天下不会超过十个人及得上。
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闭着眼睛,但方圆十丈之内,就算是虫蛹破茧,落花入地的声音都不能逃脱他的耳目。
所以,云九刚一踏入后院的时候,他已发觉。
云九的脚步很轻,就像云朵在空中移动一样,在蛙鸣中更是微不可闻,可他才踏入院子,王七的眼睛就已盯住了他。
云九看似走的很慢,却忽然间就到凉亭,他看着王七,脸上露出欣赏的笑容。
他的轻功也绝对能排进江湖前十名之内。
“四哥叫你过去小酌两杯。”他说。
四哥当然就是俞四。
王七老老实实的回答:“我还在当班。”
云九笑的更满意了:“没事,你就快换岗了,我已吩咐人提前来替你的岗。”
果然,此时院中就进来一名侍卫。
王七不再说什么,规规矩矩的跟在云九的身后。
云九带着他出了慕容府,走出巷子,来到巷子口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小酒馆。
十大弟子中,除了掌管府内一切事物的李大之外都没有住在慕容府里,可他们能在慕容府自由出入,只是没有要事的时候,他们一般不会深夜入府。
但王七今天并没有见到李大,也没有看到马上就要订婚的慕容大小姐。
小酒馆虽小,门口的招牌都已被油烟熏的残缺不清。一进门,却是雅致异常,栏杆窗棂房梁雕龙画凤,栩栩如生,角落处梅菊竹兰相得映彰。雪白的墙壁上并没有过多装饰,却挂有多副字画,其中赫然有唐寅的《落霞孤鹜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黄坚庭的《诸上座帖》,米芾的《草字九贴》等。
梅苦寒聪慧过人天赋异禀,所学包罗万象,武功兵法,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不涉猎,而且并非杂而不精,只要是他想学的,一定是个中翘楚,绝顶高手。王七从小训练的范畴也就非常广泛,各方面都有涉猎。在古玩字画鉴赏方面,他虽没有浸淫其中,但也一眼能看出墙上挂的都是真迹。
这些字画,随便挑出一副都价值千金,偏偏就挂在这不起眼的小酒馆里,也不怕别人起觊觎之心。
两人来到一个雅间,一进门,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辛嫁轩的《南乡子》书法苍劲有力,诗词间豪气浩瀚,尾句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更是豪气磅礴,字迹铁划银钩,笔势雄奇,英雄之气似要破纸而出,迎面扑来。
雅间内不止俞四一人,另有一名五旬左右做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相貌清矍,神情儒雅。
俞四一见王七进门,大笑上前相拥,挽着他的手臂来到书生面前,道:“这是我二哥,刘长风。”
这人就是十大弟子中排名第二江湖人称夺命书生的的刘长风,刘二。
王七却只是抱了抱拳,淡淡的回了一句:“哦”。
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受宠若惊的样子,还是和平时一样老实得面无表情。
他知道,对着那些成名人物,你越是显得宠辱不惊,越是会被对方看重。
果然,刘二没有从王七脸上看到惊喜,仰慕,拘束的表情。他眼光里露出欣赏的表情,他笑了笑,道:“听老四提过你几次了,说你坐着就能打的小铁毫无还手之力。”
王七谦虚的道:“那是铁镖头没和我动真格的。”
刘二抚须道:“不矜不伐,真是英雄出少年,难怪老四和老九都夸赞你。”
王七道:“那是他们客套。”
俞四哈哈大笑,将王七按入座位,提起酒壶将四只酒杯注满酒,朗声道:“小兄弟,我哥几个本来早就该引荐你进慕容府,只是最近几个月,教中几名重要人物被暗杀,所以我们不得不谨慎,将每一位进入府内的人身世来历调查的清清楚楚,所以才会时至今日将小兄弟你调入府内,望小兄弟莫怪。”
他说的教中,就是明教。
明教是由六大世家一手创办起来的,虽没设置教主一职,但以慕容楚的实力和拥护人数,他已成为有实无名的教主。天下间,各路抗元义军基本都来自明教,或者被明教收编。因此,六大世家弟子称军营一般称为教中。
王七低下头,道:“四爷厚爱,实不敢当,在下先敬三位爷一杯。”
他举起杯,将酒一饮而尽。
他心里其实早已经猜测到,这段时间俞四肯定会派人去调查自己的底细。
俞四故意沉下脸,道:“别总爷呀爷的,我们比你痴长几岁,叫声哥就行。”
刘云二人齐声称是,三人同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俞四又为王七斟满酒,道:“听说铁铮对你还是心有嫌隙,时常针对与你,你也不必见怪,他气量虽有点狭隘,但做人做事一向是忠心耿耿,恪职尽守,不会平生事端与你为难,你无需往心里去。”
王七道:“明白。”
俞四道:“这次你的身世调查就是他自告奋勇去的,但他依然是公事公办,并没有从中做梗。”
王七道:“铁镖头不是这种人。”
俞四道:“本来今日想叫他一起来,跟你喝一顿释怀酒,无奈六弟昨日刚入土为安,此时他正在六弟府上忙善后事情。”
说到风六时,三人脸上都露出悲戚之色。
王七道:“没事,铁镖头大人大量不会为这等小事耿耿于怀,我更是没放在心上,无需喝什么释怀酒。”
说话间,伙计已端来酒菜。八菜一汤,看上去就色香味俱全,食指大动。
云九对王七道:“这家酒馆是二哥开的,今晚的厨子可是二哥高价找来的,,三代都是宫廷里的御厨,平时根本舍不得用,若不是四哥极力要求。”他冲刘二挤了挤眼:“这穷酸哪舍得动用他做这么一桌子好菜,你可得多吃一点。”
原来这个酒馆的老板就是刘二,难怪那些价值千金的字画随随便便挂在墙壁上,没人敢打主意。
刘二笑道:“你这小猴崽子嘴馋想吃这一顿才是真的,拉着你四哥和王兄弟来替你背黑锅。”
云九没有回答他,因为他嘴里正塞着一块大大贵妃醉鸡。
王七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丁峰。
丁峰也爱吃,在吃喝嫖赌四人中和他也走的更近一些。因为两人年龄相仿,进入梅苦寒门下的时间也相近,丁峰虽然残忍嗜杀,但心机却没有比他们小七八岁的罗枫和杨轩那么狡诈多疑。
虽然丁峰和他走的稍微近一点,但并不代表他们之间就有感情。如果有需要,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杀了丁峰,丁峰亦是如此。
他们四个也同样是同门师兄弟,可他们之间并没有云九他们师兄弟那样的情感。
他们从小到大接受的训练就是不能有任何私人感情,他们的生命和情感是梅苦寒的,是组织的,由不得他们自己。
在他们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是非和情义。
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什么是侠之大者,什么是卑鄙小人。
他们不仅视别人的生命如草芥,而且还漠视自己的生命,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完成任务。
他们从小就没有父母,兄弟,亲人和朋友。
陪伴他们的只有杀戮。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们的世界里就只有优胜劣汰,只有不断的杀戮才能在众多师兄弟中脱颖而出,才能保全住自己的生命。
优是生,劣便是死。
在组织里,只有够凶,够狠,够无情的人才能活下来。
十八年了,他已认为这是自己的宿命,他已认为,人本该如此活下去。
他从未想过改变。
直到遇到冷素,常遇春,俞四,云九他们,他才突然渴望有亲人,有兄弟。
莫非是年龄大了,孤独逐渐侵蚀了冷酷。
他赶紧干了手中的酒,禁止自己在有这种可怕的想法。
一个杀手,若有了感情,那就离死不远了。
他并不怕死,可却还不想死,因为他还有一桩十八年来都未了的心愿。
酒坛里的酒越喝越少,话却越来越多。
王七问起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听说七月十五是慕容老爷子爱女订婚的日子,可今天在慕容府并没有见到这位大小姐。”
云九笑了笑:“你以为这位大小姐真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吗?他简直是被师父宠坏了,从小就跟着我们这些师哥习武抡棒的,那些烹饪女红的一概不会,平日里就喜欢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扶危济贫的。这不,都快订婚了,前几天还带着侍婢去了永嘉,听说要找东海帮乔老大的麻烦,起因是乔老大五年前想掳走了江大娘的女儿。”
他喝了口酒,接着说道:“你可能要问了,这江大娘是谁?其实,这江大娘和大小姐非亲非故,只是城西一个卖饼的,五年前从永嘉流落到此,便在城西摆了个小摊,卖的是她家乡的特产永嘉麦饼。大小姐喜欢吃,就隔三差五的去城西买着吃,一来二去的和江大娘混熟了,问起她流落到此的缘由。江大娘就说她们家以前是东海边的渔家,早年夫家不幸葬身海底,自己和独女相依为命,靠缝渔网为生。她的女儿年方十八且有几分姿色,被东海帮帮主看中了,想强纳为妾。那乔帮主为人残暴好色,且已近六旬,江大娘自舍不得将女儿嫁入火坑,遂连夜逃离家乡,流落到了姑苏。我们家大小姐一听之下,义愤填膺,侠心顿起,差点将一口银牙咬碎,当即就叫上侍婢琴儿和萍儿,三人三骑,当日就赶去永嘉,要找那东海帮的晦气。那东海帮虽是三流小帮,但毕竟人多势众,李老大怕大小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就亲自带上几个人随后追了去。因此,你在府里也没有见到过我们的李老大。”
他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宛如说书一般将大小姐慕容嫣和李大没在府内的原因说的一清二楚。
王七道:“那大小姐订婚那天能不能赶的回来?”
他倒不是为大小姐担心,他只是担心大小姐回不来的话,订婚仪式不能举行,他们就没有刺杀慕容楚的机会。
云九毫不在乎的回答:“这你放一万个心,我们李老大去了,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他不在乎,王七却很在乎。
那天十大弟子肯定大半在场,宾客中也是高手如云,就算能成功刺杀慕容楚,可要全身而退却是难如登天。
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种可能能让自己几个全身而退。
他现在已懒得去想,只有到时候随机应变。
反正他们的目的是杀了慕容楚,而不是成功撤退。
为了完成任务,就要不惜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
这是他们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他这些天想的最多的却是——离七月十八已经没多少日子了,任务完成后,自己不管是生是死,必定要远离姑苏城,那以后要见到冷素的机会估计很渺茫了。
他对冷素,虽然谈不上刻骨铭心,但终归这是第一个令他动心的女子,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终究有点遗憾。
他有时候甚至会希望任务完成的越久越好。
夜已深,月残如钩。
在刘二小酒馆不远处的对面屋檐下的角落里,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影一动不动的蹲在那里,眼睛焦灼的盯着酒馆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