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云:
首局何处论输赢?再开更堪运不隆。
两赋欲说英雄事,局终最关女儿情。
却说秋真念完芸轩的《甄家覆灭记》,便笑道:“哼!老奸巨猾,英莲是第一个现身的薄命女子,也是《石头记》里最可怜不过的人,还是最后收场的一位。不到收场时,谁知道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你这个难喽。”
山岚道:“确实难说,那就先不说结局,只说她的冤屈,怎么能和忠臣孝子们的冤屈相提并论呢?她的遭遇能和仁人志士的同日而语吗?”没待说完,听外面有客人来,山岚只得走开。
秋真道:“还别说,有可能是这么个意思,也算一个路子。”
芸轩道:“可别瞎猜,曹公不像你想象的如此简单,还没摸清他的路数,就想和他对弈,咱还嫩着呢,才刚开始。我倒是注意到了另一点。甄家的日子并不是一下子败落的,虽然遭了横祸,只是失了些房屋钱财而已,并没伤及家人性命,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甄家的日子,是渐过渐穷的。我仔细分析过原因,可有这么几个疑惑:
“第一,老丈人封肃是一家农民。按说甄士隐家乃是仕宦望族,应该家大业大,即便遇到火灾,落了难,怎么会去投靠一家农民?有些奇怪吧。他既还有些银两,为什么不继续在城里经营生活?”
秋真道:“为了安全起见。”
芸轩道:“曹公说了,反而封家的田庄上鼠盗猖獗,兵荒马乱,封肃那里根本不安全。这第二点,甄士隐将折变田地的银子拿出来,托封肃随分就价薄置些许房地。这个买卖多不合理,卖了田地再买田地房屋,这算哪门子买卖?就更让人纳闷了。
“第三,封肃便半哄半赚,些许与他些薄田朽屋。他这农民老丈人也忒不厚道,连女儿女婿都骗,可这些做法根本不符合一般农民的老实特性。
“脂砚倒是提醒说,‘封肃’二字,就是‘风俗’的意思,什么风俗?自古以来,最老实巴交的就是农民,老百姓怎会变了这种风俗?是生活所迫,还是因社会动荡?或者是不得已而为之?
“第四,说甄士隐是读书之人,不惯生活稼穑等农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才越觉穷了下去。这个理由还算说得过去。
“第五才是最关键的,再兼上年惊唬,丢了英莲,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便贫病交攻,渐渐地就露出下世的光景来。一一数来,我抓几个重点:第一丢了英莲,第二葫芦庙起火,第三被农民骗了,第四,这家族是羲皇上人,不会自救。”
秋真道:“那么结论呢?”
芸轩道:“结论么,我已有啦。这里有了原因,前面又有了时间坐标,比起文德桥赏月那会子更清晰些,那时候,只感觉到了贾雨村有动机。
“只是,我需要再卡得准确点,还缺少整个事件发生的过程。我的结论可容不得半点瑕疵,我怕一着有误,满盘皆输,曹子布的局,可难解得很。不过我有信心,你要有空,就看看我对《好了歌》的注解。”
秋真正待要看,外面来了大拨客人,听寒暄知是山岚的旧识,见来的人多,山岚忙不开,芸轩和秋真也一起招待。芸轩走进茶室,一眼见角落里,坐着两位客人,一位是头发花白的老者,另一位是茗智和尚,二人正在品茗对弈,摆的竟是残局。
芸轩悄悄向里张望,见那和尚并不在意她,虽说来了几次,似乎并不想认她,芸轩也就放下心来,刚欲转身,却正好看见他对面,那白发老者的背影,忽觉这背影好生熟悉,似乎就是她梦中见的那个。梦中,她模糊见一个孤独老人,走在茂密的山林里,随着身影再往山林深处去,便是一座破败的庙宇,然后那背影就消失了。
芸轩看到和尚,又想到梦中那座破庙,就灵光一现,拍一下脑门,忙折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来记着什么。
安顿下客人,里面有秋真熟悉的一位老票友,喜欢听昆曲,秋真便特地找了一曲《琴挑》中的“懒画眉”放起来。山岚拿出看家功夫,为几位客人烹茶煮茗,表演一番点茶技艺。于是绛芸轩内,曲声悠扬,茶香淼淼,客人们谈天说地,沉醉其中。秋真见无事可做,也就悄悄地退回到书房去了。
因还惦记芸轩那篇《好了歌》释文,进来时,见芸轩头也不抬地写着什么,遂自己拿过来,看到上面写着是:
宫阙灰飞,曾经隆治比盛唐。飘蓬梗断,如今湘帘成欢场。当年布衣起英雄,末世运劫国将亡。休说这,十里珠珑桃叶渡;为何那,乌衣巷内燕无梁。朝起碌碌拜君恩,夜归红舫结酬唱。
逍遥累,择膏忙,公侯戚畹失脊梁。顾不得民怨沸腾异族强,只为着尔虞我诈升黜旺。但等那,日失颜色走梅山,十日屠城月无光,甚凄凉!只落得,北邙山上一抔土,青埂峰下是故乡。
秋真看罢笑道:“有些意思,只是我道行浅,半懂不懂的,看你这释文好像知道就里了似的。要不你先泄露一二,叫我也知道知道?”
见芸轩低头写着,并不及答话,一抬头,又忽见墙板上有个奇怪的符号贴子,便禁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符号?八卦不像八卦的,你自己造的吧?”
芸轩还是不抬头,只笑道:“我哪里有这本事,你瞅瞅,能看出什么来?”
看起来像是一幅八卦图,审视了半日,秋真也没明白,笑问:“什么时候八卦图中间的分界线成了一道鸿沟了?两个黑白鱼眼睛呢?被你吃了还是咋的?倒成了‘一正一邪’两个字,怎么解释这个道义?难不成正邪之间还有个不正不邪处?”
正说着,山岚进来笑道:“谁吃了鱼眼睛?吃了鱼眼睛就阴阳不分了。”
秋真道:“不光阴阳不分,吃了鱼眼睛还男女不分了呢,你想吃吗?”
山岚道:“想啊,你有吗?”
芸轩写完,抬起头笑道:“别闹了,我也正在纳闷呢。曹子此局,极有创意,我忽然想起来,得八成把握了。”
秋真指着图道:“先不说你的布局,我只想问这是什么意思。”
芸轩道:“想看懂这个,那得先研判透了贾雨村的《两赋论》。倒也不算他的独创,应该是曹子的布局法之一,你看我根据《两赋论》做的这份表格。”
遂递过一张图表,上面写着《阴阳图解》:
一阴一阳,谓道。阴阳之道,二气相互感发而成体。阴极则阳,阳极则阴,此消彼长之法则也。依阴阳论,极阴处有阳,反之亦然,故有鱼际之黑白眼。
然曹子独创《两赋论》,所谓阴阳之外,有第三界。
其成体者,皆因阴阳二气竞合互感而发,自成于不阴不阳之独立处。及至人性论之,若阳为正,则阴为邪,秉正气者大仁,而秉邪气者大恶。然,赋正邪两气之第三气者,谓何也?何以判定其仁抑或恶?正抑或邪?忠抑或奸?
乃曰:大仁者,创运隆之世,则世道昌隆,世隆则英雄无所为;大恶者,则毁世成劫,世劫则有朝代更迭之变,朝代更迭则为乱世,乱世则出英雄。
果如此,又何以定论亦正亦邪者耶?雨村曰:成王败寇也!此两赋论乃雨村之历史观,此赋定论:乱世出英雄。
秋真看下面,便是根据贾雨村之宏篇大论做的分类表,遂笑道:“这就是你的两赋论?你这之乎者也的,咋让人懂么?我猜着了,你是说贾雨村的历史观有问题。”
芸轩道:“你没发现贾雨村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吗?他本不是《石头记》里的主角,曹公对这样的人物,总是惜墨如金,有些只给几句话,可对贾雨村的塑造却是全方位的。姓甚名谁,家乡籍贯,仕途升迁,且还独独赋给他一大观。
“你想啊,整部《石头记》也只有三大奇论,即宝玉的《女儿论》,湘云的《阴阳论》,再有就是雨村的《两赋论》了。最后他竟然还做了黛玉和甄宝玉的先生,这个人身上谜点最多了。”
山岚道:“三观,这里一下子就有了两观,我可仔细琢磨过甄、贾二玉的《女儿论》的。”
秋真道:“哈!你专门研究这个了,有发现吗?”
山岚道:“《女儿观》,由贾宝玉开端。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他这造人之说,既不同于女娲用泥巴做人的传说,也不符合三生石姻缘造人的规则,却说制作男女的材质不一样,泥和水是分开的。女儿是水做的,且很清爽。这是什么论断?如果女人是水,倒是有人说,女人是祸水。”
秋真笑道:“有人帮咱们女人说话,还不乐意,你想自己承认是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