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道:“也是没法子,个老你呀,书文字画虽上乘,可哭笑之间,又怕人窥破,过于晦涩又难抒胸臆,依和尚之见,出一批书人,故做逗漏之笔,如此这般,就看个驴老兄运气了,若干年后,你这‘个驴’许会等来那‘个’中人呢?”
芹溪稽首道:“二老是否再斟酌一番?前面一节因是:更去旧衣新装就,遗落金簪雪里埋。更衣之法也用的娴熟了,四位新帝轮番登台,就用了秦氏一日内换四次新装呈现,您二老也没异议,可这一回,秦氏算是失了真衣钵,合该用‘更衣’之举达意才是。”
斗笠老者道:“更衣人遗落了金簪。以此举来凸显皇权旁落给另一个持簪人,暗示其改朝换代的末世巨变,立意尚可,只是与医生诊病时更衣不同,医者瞧病更衣,虽怪异,然不猥琐,这里却过于亵渎了。
“你也看重他魂托阿凤贾家后事,他本不是那安富尊荣坐享之人,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翁媳淫乱之写法有污其名,世侄偏忘了他是谁不成?唐突了逝者身份实不忍,还是寻个其他法子吧。”
芹溪想了会子道:“叔公说的有理,这几页就此删了也罢。”
和尚笑道:“可惜了的。”
芹溪道:“倒也不必可惜,只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就如叔公之意,做些逗漏方可。”
和尚看了几段,拿起笔,也写了几句朱批,道:“也好!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芹溪这段梦中托言着实关键,有这个足够了,删就删了,也不必再加其他,哪能说得再多。如若不然,个老可将‘命芹溪删减遗簪、更衣诸文’,立刻透漏给个中人,我等也于此处着重加批,遗簪!更衣!有此四字,也算是醒人耳目了,有心者定会勾连前事。”
斗笠老者听罢,暗自点头,捻一下胡须,在雪公递过的纸上,加朱批一段。写完又端详了一会:“老衲本是畸零人,焉有执笏之心。”说着,竟暗自落泪。
芹溪轻拍老者的肩背,安慰道:“叔公不必伤怀,我修此稿,如若修史,定会逐字斟酌,一字不差。若以此稿留于后人,逝者泉下有知,也定感激叔公慈悲之心。”
和尚也笑道:“先生别难过,畸笏者,乃畸零持笏人,也合乎个老身份,合乎当今事宜,不然,怎让楂石起一个‘曹雪芹’的名字呢。”
芹溪道:“奥!叔公为我起了学名?‘曹雪芹’三字取自何意?”
说着又自想了一会子,得意道:“叔公是说我有子建之才,才取其曹姓吧。”
和尚道:“曹子建才满天下,你又引他的《洛神赋》一用。有道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此语正是个老心里话,就取曹姓了。”
芹溪笑道:“如此说来,便知雪芹来历了。”
斗笠老者笑道:“说来听听。”
芹溪道:“叔公历来推崇苏学士,一再让老侄启用‘冷香’之典,多处用着,还不是因喜欢那句: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间过来香。且苏学士的雪堂,叔公不也做成雪洞,送给宝钗一用吗?诗云:泥芹有宿根,雪芽何时动。如今的新朝,正是来自塞北雪国,您老这位出污泥不染的雪个先生,自然变成雪芽了。雪底芹芽,身在雪国心向汉,才有‘曹雪芹’三个字哪!切得很!切得很!”
老者点头称许,和尚接过纸稿,看了批语道:“可卿之死,乃重中之重。也好,我等皆同时出现在此回当中,正有加重疑惑之意,为保完全,莫若让梅溪等也来加批如何?”
听如此说,斗笠老者也渐渐地放下心来,正要端杯饮茶,和尚又担心道:“这一删,倒把悬梁自尽也一同没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只听楼上豁朗一声响,芸轩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原来秋真起夜,碰倒了小凳子。
芸轩睁开眼,梦中事却像发生在眼前,她记得一清二楚,便疑疑惑惑地下楼来,看时才发现,角落的桌子上,放着一打纸稿,上面竟然是有朱批最多的这一回。
芸轩不禁呆住了,心下想到,难道我梦游了?
秋真从厕所出来,睡眼惺忪地问芸轩,半夜三更不睡觉,待在下面像幽魂似得,吓死人了。
芸轩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
她没有开灯,黑暗中,她突然发现奇石架上的那枚镜子,闪着幽光。
她以为是窗外光线映照下的反光,小心翼翼拿过来看时,却见镜子的两面,真有说不出的异样,她有些害怕,于是赶忙开了灯,再反复照看,又没什么特别,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坐在桌子旁,仔细回味梦中情形,一下子想到了畸笏老人的批语:通回将可卿如何死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
便思忖道:秦可卿之死,这样重要吗?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隐去呢?从薄命司的画册上看,她应该是悬梁自缢。神秘死亡,虽用“淫丧天香楼”原稿删却为借口,但经畸笏老人这么一说,似乎有“此地无银”之妙。删去风月事,说明其真正的死因,与风月无关,不就是让人们多看风月反面的东西吗?
芸轩想着,忽然就来了灵感,心下道:无论如何,也要还原我的梦境,也许就会知道,秦可卿到底为什么死的,是怎样死的。
可她到底是谁?
第二天,秦明也听到秋真的消息,因担心她,便特特赶来,秋真却去了团里。
芸轩就告诉山岚和秦明,自己昨晚做的怪梦。
山岚根本不信,说《石头记》怎么可能是几个人合写的呢。原先推测过,有可能是一个人写的,为了避祸,才从不同角度,找几个匹配的名字而已,再将写作意图分给几个子虚乌有先生。
芸轩道:“《石头记》的成书者,亦僧亦道,这一点可以确定,后因写作此书成了情僧,这还用争论吗?因为是和尚道士,才把风月情浓的一面给了棠村,说是自己的弟弟,我原以为是兄弟二人做的,可现在我有了新认识。”
秦明道:“别争了,我问你,何为情僧?僧人动了情愫还俗了,这很符合八大山人从临川发了疯癫病,焚烧僧服,一路哭笑着走回南昌,之后便还俗的经历,他那种疯癫状态,一定是受到巨大打击造成的。不过,从还俗起,他便开始大量作画,也从那时起,开始启用‘八大山人’这个名号。
“我算了一下,如果那时开始动笔,也基本符合开始写作《石头记》的时间。一六八四年,所有关于大明朝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所有因大明复国的行动,也全部结束,若从此时开始动笔,到一六九四年正是十年写完,也就是从一六九四,既所谓的‘甲戌’年开始,他便以脂砚斋重评人的身份,让作品问世。”
芸轩道:“还有一点可以肯定,八大的书画落款,也从来不用朝廷纪年,全都是干支纪年,这也很符合《石头记》只用干支纪年的特点。”
山岚点头道:“《石头记》是作者的亲身经历,才更有说服力,家破国亡,可不都是他亲身经历的吗,罪己诏的写法,也符合他的皇族出身。若没有皇族人的生活阅历,断然写不出宝玉这样的贵族生活细节。”
遂向着芸轩道:“你还说有个叫朱容重的呢,和朱耷是叔侄关系。这样一来,吴玉峰的《红楼梦》,和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钗》又怎么解释?”
秦明道:“说到曹雪芹,你不也认为这是个组合名字吗?但起这个名字的含义,我还是半信半疑的。”仨人讨论来讨论去,还是拿不定主意。
秦明道:“咱们两者都保留,还原一下试试不就知道了。关键是怎么安排角色,净是些老人。”
山岚道:“可惜秋真忙,她是行家,等和她商量一下吧。”
于是,几位又争啊吵啊地好半天。
等秋真一回来,又等不得了,非要下午趁着茶轩人少,排演一下。
秋真说,别打自己的主意,没多少心情。
虽如此说,可也没办法,愿意做个观众。
茶轩内已经焕然一新,分明是一间旧书房,门斗上大书:寤歌草堂。
太阳已经西下,暗霞映照下的草堂,虽然四壁简陋,却是书案沉香,笔墨琳琅。透过窗棂,望着天空斑驳的晚霞,却更让人想马上进入跨越历史的幻境里。
“秦明还真有一套,不愧西江文化研究专家,这书房就是破旧了些。”
秋真环视一周,赞许道。
透过布门帘的间隙,一缕微弱的暮光照进屋内,使得这间草堂更显幽静,角落的木桌上,堆着些线装书册,桌面上半展开一幅小画,似乎刚刚题完一首诗,细看,原来是那副《个山小像》。
有一只黑猫,懒懒地卧在旁边的蒲团上。
一位身着宽袍芒鞋的清瘦老者,正饶有兴致地拿着蝇头小毛笔,展纸,运墨,不一会工夫,宣纸上赫然趴着一只神态慵懒的墨猫。
老人正画着,门帘掀动处,有人朗笑道:“叔公在吗,快瞧瞧杏斋给你老带了什么好吃的。”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人手里提着米袋和纸包的点心、烧鸡、酒。
说话的这位,年长些,背个布褡裢,是杏斋的父亲,号楂石的。
虽称个山为叔公,但楂石看上去,年纪比个山还稍长,常常笑说自己是拄拐棍的侄儿。老人见到他父子二人进来,又带来些吃食,不由得眉开眼笑。放下笔,小孩一般的神色,接过吃食,弹弹凳子上的灰尘,让座、倒茶。
楂石从褡裢内掏出一本书册,递给老者:“请叔公过目,其他章回,也增减了不少,均誊抄过了,单等叔公再加朱批。遵叔公嘱咐,只这回删减了那几页,但因其事重大,不敢自作主张,想与叔公再行商议,看是如何将其事说得再透彻些。”
芸轩扮的是八大个老,山岚是杏斋,秦明扮演的是楂石。
杏斋不待吩咐,就从墙边的木匣里,取出一方小砚台,打开砚盖,露出朱红的胭脂泥,他轻轻用笔调了一下,放在八大的案头。
个老笑道:“你倒想得周到,先不忙,容老夫再构思一回。”遂又叹气道:“其他倒没什么,老夫是担心,此书会遭夭折埋没之运。”
杏斋疑惑道:“这如何是好?”
个老道:“这几日,老夫突发异想,有个法子,或能拴住有心人。”
楂石忙问:“还能有更好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