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穿过七拐八拐的巷子,回到简陋的筒子楼。
他走在狭窄逼仄的走廊,男女的打骂声,婴儿的啼哭声,在浑浊的空气传荡。
他穿着血迹干涸的校服,与周遭环境竟奇妙的融合在一起。
到角落最后的一间,他止住了脚步。
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插.入钥匙,打开门。
门下的缝隙透出点点光晕,提醒外人里面已经有人。
门也没有关,他直接进入,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如他所料在客厅出现了女子的身影。
他脚步向来轻,可她却像是心灵感应般回头。
“懿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那张被胭粉刻意掩盖岁月年轮划过痕迹,故作青春的脸,与他没有半点相像。
唯有那双眼和他相似,可此时却含着几分责备,并没有看到他的脸被人揍得乌青。
钟懿不语,上前直接将她手中的水杯拿了过来。
靠近时闻到她身上甜靡的香水味中混杂的酒精味儿,他面上不显神色,却转身将杯子洗了一遍,装了杯水递给钟湜。
钟湜罢手不要,道出这次来的目的:“我这次来是来接你回去。”
钟懿将那杯水放在了桌子上,随后坐在木椅上,背靠椅背,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回哪?”钟懿声音闷闷的,嗓子里像是塞了团棉花。
钟湜露出柔弱的笑来,像依附于他人的菟丝子:“你这孩子是不是学傻了,当然是回咱们家啊。”
钟懿抬眸,目光迎上钟湜含笑的眼睛,眼中那汪春水无波无折,沁人心脾。
可就是这样一双含情目,说出的话却像冬天那经久未化的檐上雪:“家?你和那男人离婚后就没有了。我们又要去哪个你新谈的男朋友的房子里?”
来之前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态度,但真正经历时她那双眼眸里的笑意还是淡了。
“不是新谈的男朋友,我和你爸要复婚了。”
钟湜语气平淡,像是在聊家常。
目光却紧盯着他的脸,试图捕捉他细微变化的表情。
可是钟懿脸上什么都没有出现,她原本期待他对眼中会出现惊讶或失望全然都没了。
过一会儿,钟懿才用那种理性就像经验丰富的医生为病人分析病情那般的目光将她全身上下看了个遍,像是要她整个人剖开看看。
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的脸色有点难堪。
但为了让他信任,钟湜又努力解释道:“你也知道我和你爸兜兜转转二十多年,他之前是不爱我的。
对你和我总是一副陌生人的样子,我当时情绪很不对,只想着如何挽回你爸。懿儿,对你不好,是妈妈的错。
可人都是会变的,我和你爸离婚后,我也想努力摆脱这段失败婚姻的阴影。
所以后面谈过几个男朋友,可到现在才发现最初的才是最好的。
你爸回来找过我,说他错了,我当时已经走出来了,也觉得我们都错了一塌糊涂,也曾拒绝过他。
可他仍然坚持,还追了我一年,最后我考虑再三,为了你才同意的。
我和他在一起又重新磨合了段时间后,我才敢来找你,想让你回来。”
钟湜在说时一点点靠近钟懿,那双纤细即使现在被保养得很好,仍有不可磨灭的疤痕的手抚上他的脸。
她目光柔弱却带着坚定,像是门外那顽强不屈偏要与秋风作对的野草。
钟懿安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温和纯良,却在她抚上来的下一刻,别开头躲掉她的手。
她碰到他的伤口了,手触及伤口时很轻,疼痛化作密密麻麻的痒意,却撼动不了他的心。
他们相爱时于他已太晚了,若是在孩提时期他们便能两厢欢喜该多好,亦或者没有他该多好。
幼小的他就不用面对钟湜每夜醉时怨恨的哭诉,她情绪失控时将他当作那男人时的打骂。
他就不用感受在她为了新交的男朋友无法忍受他的存在,而头也不回的将他抛弃锁在这里时的灭天绝望。
当时他狠狠敲击生锈铁门,自己手上的血流到发黄地板上,他才终于知晓自己被抛弃的蚀骨凉意,像无数只蚂蚁啃吃着他的脊髓,他回想时仍能感受到。
他是他们失败婚姻的产物,是不可回收垃圾。
他们一旦抛弃了,便不能回悔。
钟懿听完了钟湜关于他们纠缠不休像扯不清楚的毛线团般的故事。
他扬着三月春风般的笑,却像是游离在外的旁观者。
钟湜说完时脸颊两边已挂了串清泪,像是信徒向神明虔诚地忏悔。
他们在客厅昏黄灯光下,沉默了很久。
钟湜去门外接了通电话,回来后见钟懿仍没有要跟她回去的意愿。
这是她早就料定的结局,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无比平静的接受了。
或许是因为她在这个孩子身上并没有投入太多的心力和情感,所以才能如此平和的接受孩子对自己的漠然。
她面对心里的解释,心神如何都不能安宁。
钟湜从包里拿出大把红色钞票和一张黑卡放在桌子上,语气放软带着几分想要弥补的意味:“你长大了,想独自生活,妈妈支持你。”
“这些钱是你本就应该得的,卡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妈妈已经亏欠你很多了,不希望你能马上原谅,只希望你好好生活。”
那双和他相似,盛满春水的眼眸含着江南烟雨,对上无动于衷的少年。
最后钟湜在无奈的叹息中离开。
钟懿在钟湜走了很久后才起身,全然不顾大笔钞票在桌子上是否安全,进到浴室换下带着血的校服。
热水淌过瘦弱的腰身,被伤口染成了暗红。
像是自虐般,他将花洒猛对着他的伤口冲洗。
身体上的疼痛才让他感到真实。
他想起方才和钟湜的谈话,脑海里竟只有层模糊的像雾状的印象,倒像是场梦。
他对上钟湜时,情感没有一点波动,心如止水。
甚至还有功夫计算今天浪费了的时间可以刷多少题。
归根结底还是他不在乎。
他好像没有什么在乎的,伪装成别人喜欢的模样,好像也只是为了看他人对上自己时痴迷的作态。
故意让那些对他满怀恶意的人欺负,也是为了品味自己绝地反击后他人不可置信的绝望神情。
他精于算计,时常游离于死亡边缘,只为品味绝处逢生的快感。
钟懿穿上换洗的黑白校服,之前校服上的血迹已干涸,被他泡在水里。
到客厅将刚刚钟湜手里拿的水杯扔到垃圾桶里,桌上的钞票和卡被他随意的收到铁盒里。
他一直都不是什么君子,没有自以为是的傲骨。
钟缇给的钱自然要好好利用,况且……
他看了一眼因他刚刚扯动手背又裂开的伤口,他欠着某人一个人情,还希望能用钱还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