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吏来劲了，好像一阵旋风把他吹了起来。他提供了查询的情况，还吩咐人办了一个会议决议记录的副本，又搬过来一把椅子让查询人坐——所有这几样事在一瞬间就办妥了。他甚至还谈了谈天气，问了问今年的收成情况。沃尔德列夫离开的时候，这小官吏一直把他送到楼下，而且客客气气地、恭恭敬敬地面带笑容，做出一副准备随时为查询人效犬马之劳的样子。不知什么缘故沃尔德列夫总觉得非常别扭，于是，在某种内心冲动的驱使之下，他从衣袋里又拿出一卢布钞票给小官吏，而这个小官吏也不住地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他又收下了这张票子，不过像变戏法似的这张钞票只在空中一闪就不见了……
“哎呀，人啊，这些人啊！”地主沃尔德列夫心想。他来到大街上，然后停住脚步，用手帕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当年的家奴
“我们家乡的小河像蛇一样蜿蜒曲折，恰似一个‘之’字形……它在原野上奔流不息，左拐右拐，仿佛被拦腰截断似的。有时候，你爬到山顶上往下一看，整条河流尽收眼底。白天它像一面镜子，晚上就像镀上了一层水银，河水潺潺，波光粼粼。沿河两岸长着芦苇，你往水里一看……真美呀！有的地方长满密密的芦苇，有的地方垂柳成荫……”
尼基福尔·菲利莫内奇坐在小酒馆的桌子边，一边呷着啤酒，一边就这样绘声绘色地说开了。他一开口总是兴致勃勃，满怀激情。每当他在讲述时强调某个特别诗意的词语时，他那张刮过的满脸皱纹的面孔和晒成褐色的脖子，就颤动着，抽搐着。听他说话的是酒馆的女招待塔尼娅，一个年方十六的俊俏姑娘。只见她胸脯靠着柜台，双手支着下巴颏，她面色发白，露出惊讶的神色，瞪着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如痴如醉地听着，把每个字眼都记在心坎儿上。
每个晚上尼基福尔·菲利莫内奇都来酒馆同塔尼娅聊天。他喜欢她，那是因为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还因为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和炯炯的眼光中，总是露出亲切柔和的神态。他喜欢谁，那他就把自己过去的全部秘密都向此人和盘托出。他开始聊天的时候，平常总是从描写大自然开头，然后从大自然转述到狩猎，再从狩猎转述到已故主人斯文卓夫公爵的人品个性……
“一个了不起的人！”他讲起公爵时总是这样说，“他远近闻名，与其说是因为他拥有万贯家财和大量田产，不如说是因为他的性格。他就是唐璜唐璜，西班牙民间传说中一个喜好女色，甚至冒险追逐女性的人物的名字（Don Juan）。俄语中此词小写的意思是“唐璜式的人物”，小姐。”
“唐璜是什么意思？”
“唐璜的意思是：一个特别喜好女性的男人。他喜欢像您这样的人。他把自己的全部家财都花在了女人身上。是的，小姐，他倾家荡产了……我们住在莫斯科的时候，在我们住的豪华宾馆里，整个住在一层楼的人都全靠老爷的钱过日子。在彼得堡，老爷同男爵小姐冯·图西赫的来往十分密切，而且两人还有了个私生子。就是这个男爵小姐一夜之间玩纸牌时把自己的全部家产输了个一干二净。她想寻短见，我家公爵老爷没有让她走上绝路。她是个大美人儿，又非常年轻……她同我家老爷姘居了一年后就死了……塔涅奇卡塔涅奇卡是塔尼娅的爱称、小名，那些女人多爱我家老爷呀！她们爱他爱得不得了！没有他那些女人就没法活下去！”
“他长得漂亮吗？”
“哪儿呀……又老又丑……塔涅奇卡，就是您也会喜欢上他的……他喜欢这样一些身材瘦瘦的、面孔白白的……您别难为情，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从来不说假话，现在也没有说假话。”
讲到后来尼基福尔·菲利莫内奇就开始描写那些马车、马匹、各种服饰……对这一切他都很在行。然后他又把各种名酒列数一番。
“有一些酒，一瓶就值二十五卢布。你只要喝上一小杯，那你的肚子里就忙开了，仿佛你快活得要死去一样。”
塔尼娅最喜欢他描写这样的月夜……夏天，在绿荫丛中，在鲜花盛开时举行热闹的夜宴。冬天，坐在铺着暖和柔软车垫的雪橇里，雪橇像闪电一样在雪地上飞奔。
“雪橇在奔驰，而您就仿佛觉得，月亮也在飞奔……简直妙不可言！”
尼基福尔·菲利莫内奇总是这样一讲就讲很长时间，直到酒馆的小厮吹灭门上的挂灯，收起门上挂的招牌，才结束自己的故事。
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尼基福尔·菲利莫内奇醉醺醺地躺倒在篱笆下面，结果受了风寒。他被送进医院。一个月后他出院了，但在酒馆里他已找不着那个爱听他讲故事的姑娘了。塔尼娅不见了。
过了一年半，尼基福尔·菲利莫内奇正走在莫斯科特维尔大街上，他要出售他那些穿破了的薄大衣。他迎面碰上了他曾喜欢爱过的人——塔尼娅。只见她脸上擦着白粉，穿着时髦的服装，戴着一顶大卷檐的帽子。她挽着一位戴大礼帽的绅士往前走着，但不知为什么她一边走一边放声大笑……老人看了看她，认了出来，然后又目送着她往前走去，同时慢慢地摘下帽子。他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爱怜的神情，眼里闪现了一道泪光。
“啊，但愿上帝赐福给她……”他低声说，“她可是个好女人！”
然后，他戴上帽子，轻声笑了起来。我的官衔和爵号作者在本文中充分利用了俄语词及构词法、同根词、词的多义性、本义和转义等手段，造成“语意双关”，表现出作者运用俄语词的技巧和创作幽默、讽刺作品的才能（不能看作是某种“文字游戏”）。为了便于我国读者（包括通过俄语的）理解，我们对其中一些词语稍作注解。
我是使者使者，原文是посланник，与句中动词“派遣”（послать）同根，前者还有“出使人”意义，还与посол（大使、使节）同根。每天早上妻子派遣我去市场买食品。
我是七品文官七品文官，原文是надворный советник，沙俄时期文官官阶（共十四级）之一。两词是固定词组，前词的词根是двор（院子；庭院，农户，门户；宫廷，朝廷），在这句中有其同根词дворник（扫院子的人，管大院的人）；后一词советник有“出主意的人”“谋士”“顾问”“参事”等意义。此词与句中的动词советоваться，（交换意见，商议；请教，征询意见）是同根词，由совет构成。每天早上去市场之前我在院子外面同扫院子的人就当前问题交换意见。
我是警察“警察”，原文是городовой，属于俄语旧词，此词是由名词город(城市)构成的形容词，有“城里的，城市的”意义，现用городской。本文“警察”一词是形容词городовой的名词化的结果，因为我住在城里，不是住在乡下。
我是贵族“贵族”，原文是дворянин，由词根词двор（见上面注③）和后缀-янин构成。此词与句中“院子”“扫院子的人”和“看院狗”（дворняга，дворняжка）是同根词。——这毫无疑义。每个晚上我在院子里溜溜达达。夏天我喜欢睡在院子里，经常同扫院子的人聊天，我的狗也叫作看院狗。
我是助理检察官，是检察长伊凡·伊凡内奇的下属，他有时上我家来，根据《法律汇编》第十卷的全部条文，在我家喝啤酒。我们的关系是最同志式的“同志式的”，原文是товарищеский，在旧俄国还有“同僚的”“同事的”“同伙的”等意义，本文它由名词товарищ 构成，但这个名词还有“助理”等意义，因此句中的“助理检察官”是товарищ прокурора。
我在中学学习时，我是四等生、三等生、二等生，甚至是一等生文中的“（某）等生”的“等”字原文是класс，但它除有“等级”意义外，还有“年级”“班级”的意义。因此“（某）等生”也有“（某）年级学生”的意义，通常指中小学的某年级的学生。
我是大案要案的侦探“侦探”（或者“侦查员”“刑侦队长”），原文是следователь，原意为“追踪者”，由名词след (踪迹，足迹，脚印等)构成。句中“遵循……榜样”原文是следовать(由след 构成的动词)примеру(когочего) 。 。因为我厌恶平庸无能，所以我平常只遵循办理大案要案的人的榜样……
我是勋章获得者“勋章获得者”，原文是кавалер，此词的另外意义是“骑士”“男舞伴”。它与句中另一词“安娜”（Анна）（女性名字）相呼应。因为我脖子上挂着安娜“安娜”，除女性名字外，它有“安娜勋章”（沙俄当局奖励文武官员的一种功勋章）的意义。这个专有名词的多义和кавалер的多义造成语句的多层意思。多好的安娜呀！胖胖的，面容秀丽，但执拗而任性……
我是教会监督司祭“教会监督司祭”原文是благочинный，是形容词用作名词（名词化的结果）。在正教教会中，担任此教职者须品行端正，他的职责是监督本教区（含多座教堂和小教区）教民和教会人士的品行。而形容词благочинный的本义是“端正的”“循规蹈矩的”“合乎教规的”，因为谁也没有像我一样品行端正，循规蹈矩。我们扫院子的人可以证明这点。
我是出纳员“出纳员”，原文是кассир，它与касса(钱柜)是同根词——由后者构成，因为我掌管钱柜；我是会计，因为我有一本小店营业簿、一本洗衣店记账簿和一本记事簿。
我是文牍员“文牍员”原文是письмоводитель，但这词是由письмо（书信，文字）和водитель（引导人，操作者）组成的复合词。后一词由动词водить / вести构成，试比较句中的“抄抄写写”——原文是переписку вести，本应译成（直译）“通讯”“书信来往”等，因为我抄抄写写；我是看守，因为我守护着财富；我是敲钟人“敲钟人”原文是звонарь，但此词的转义是“饶舌者”“唯恐天下不知的人”“好搬弄是非者”等。此词与动词звонить（敲钟，摇铃）是同根词，因此后者又有“广而告之”“摇旗呐喊”等转义，因为我经常摇铃敲钟。
我是包税的酒商“酒商”，原文是целовальник，旧俄实行的由商人承包纳税包销的人，酒馆老板。此词似乎由动词целовать（接吻，亲嘴）构成，但两者意义相差甚大，作者在句中用了这个动词，因为我喜欢与人亲嘴。
我是三品文官“三品文官”，原文是тайный советник，这是个固定词组：形容词тайный（秘密的）和советник(见本文前面注)组合，句中有“秘密商量”一语——原文是тайно советоваться，因为我总是瞒着岳母同妻子秘密商量。
我是了解内情的人。我在吃喝方面十分内行本句中了解内情的人和“十分内行”共用一个词组：сведующий человек。
我是炮兵连长“炮兵连长”，就是батарейный командир；前者由名词батарея 〔1）炮兵连；2）（相同机件、物品的）一批，一组〕构成。“一批酒瓶”原文是батарея бутылок，因为我掌管一大批酒瓶子。
当我打上句号时，我就是无脾者“无脾者”，见本卷前面所注。作者常用它（原文是человек без селезёнки）作为化名或者笔名。
傻女人，（或者）退役上尉
（一场虚构的独幕轻喜剧）结婚季节。退役上尉索乌索夫（坐在漆包布的沙发上，盘起一条腿，两手抱着另一条腿，他一边说一边微微晃动着上身）。媒婆卢金尼什娜（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婆子，一脸蠢相，但慈眉善目，坐在长板凳的一头。脸上露出惊讶和恐慌的神色。从侧面看她像蜗牛，从正面原文是法语en ace。看，就像一只黑蟑螂。她说起话来低三下四，每说一句话就打一个嗝儿）。
上尉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如果从眼下观点来看这件事，那伊凡·尼古拉伊奇迈出了重要一步。他结婚了——这做得很对。哪怕你是教授，是天才，要是你没有结婚，那你就一钱不值。你既没有享受政治权利的资格，也没有社会舆论对你的重视。谁没有结婚，谁就不可能在社会上发挥真正的作用……就拿我作个例子来说吧……我是有教养的阶级的一分子这里指的是有产阶级中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阶层的一员，是房产主，家财万贯……还有官衔……还有勋章。但这些对我有什么用处？如果从眼下观点来看我，我算是什么人？孤苦伶仃一个人……或者说孤家寡人一个，再也不会是别的人（他深思起来）。大家都结了婚，大家都有儿有女，只有我一个人……就像一首情歌中唱的……（他用男高音唱起了一首忧伤的情歌）我的生活也是这个样子……哪怕有个没有人要的大龄姑娘也好啊！
卢金尼什娜干吗要娶个没人要的货呢？老爷，嫁给你的可不是什么没人要的女人。可以这么说，就凭你老爷这样一些品格素质，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嫁给你，而且还带着陪嫁的钱财来。
上尉我不要带着钱财来嫁人的女子。我决不做出同钱财结亲的那种猥琐的勾当。我自己就很有钱，我希望不是我依赖妻子，而是妻子依赖我。如果你娶一个穷人家的姑娘，那她会感受到，会懂得……我还不会自私自利到只从个人利益来考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