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医院里遇见绍绍的。
我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长长的帽檐松松垮垮地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睛。也许是夏日阳光明朗的缘故,日光把她裸露在肩上的头发照耀得金光粼粼。她端着一本旧书,从嘈杂的声浪中走出来,像是穿越了整片海。
我的目光如同一根细线在她身上被谁打了个结,我目送着那个女孩走到长廊的尽头,转了个弯不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绍绍,住在爷爷旁边的病房,年纪与我相仿。从此,我异常迫切地期待着再一次遇见绍绍——说不清道不明,她身上有一种与“病人”这个身份完全不符的独特气质——她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万万没有想到,再一次遇见来得这么快。
我常常觉得医院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熔炉,它慷慨地接纳着病人带来的细菌、护士用过的消毒水和针管以及堆积如山的残余药品等,把它们包裹在它宽阔的身体里,然后熔炼出一种复杂的气味——包含着阴晦、苦涩的陈腐味道,挥发在整个楼道和病房中。所以那个位于阳光照射下的大平台上的花园,就成了我探望爷爷后常去的地方。
在那里,我又遇见了绍绍。
她坐在花园中央的长椅上,膝盖上端端正正地躺着一本书,看上去就是前几天她手上端着的那本。与其说绍绍是坐在椅子上的,不如说她是把整个人交给了那把椅子,带着她轻飘飘的思绪乘着风飞去了远方。她忽然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抬起眼睛,慵懒地攫住了我的目光。
我有些拘谨地问她:“你是叫绍绍吗?”
她不解地眨着眼,却依旧坚定地点了点头。她把目光移向旁边,突然问我:“你喜欢看书吗?”
绍绍好像把我这个几分钟前才遇见的人当作了她认识多年的好友,她慢吞吞地说了很多。
绍绍说,在医院里她一个朋友也没有,每天除了看书,她实在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看书时她仿佛进入了书中的世界,变成了像别人一样健康的人,逃离了这座像牢笼一般禁锢着她的医院。
“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没有疾病和孤单,我希望我能永远活在那些书中的故事里,哪怕我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几百页。”绍绍两眼放出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在她望向远处树林一般密密麻麻的楼房时,我感觉她的目光穿过了所有屏障,直抵她心中的天堂。
从此,绍绍的那句话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小时候与她在夏日里相遇的经历,在心里再也挥之不去,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对读书的专注一发不可收拾。
人啊,一生总有那么几次相遇,也总会遇见那么几个独特的人。我想,在我的生命里,绍绍算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