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们在门口见到远梅了”,颜达开门见山地道。
“是嚒”,枝欢轻描淡写地答道,半晌似乎想起什么、带着些疑惑道:“远梅带的那两个小仙官我总觉着哪里有些怪”,说罢眉头蹙起、似乎是在回想细节。
“哪里怪”,二人齐齐问道。
二人跟在枝欢身后、仍是进了道观上了二层,枝欢边行边道:“早些时候,我和远梅一出‘拾遗坊’,就见那两个小仙官,绿衣服的坐在牌坊前似是在赌气、玄色衣衫的对着他立着,似乎......是在冷战?”
师夜光听到这里,心道看来远梅和枝欢二人的误会算是解开了,可这花剑和柳浪又是闹得哪一出?
待落了坐,枝欢给二人添茶,仍是青瓷凤盏、绯桃茶,只是今日这桃瓣比茶叶多了些。
他继续道:“虽说这柳姓小子是远梅家那一支,可我不得不说一句、他呀,真是个活泼性子,远梅实在是个”,说到这里,枝欢似乎有些痛心疾首地道:“实在是个闷葫芦”。
颜达扶额低头、侧过去对着师夜光,二人皆表情扭曲,这武神殿下今日短短几句话连着三个“远梅”,当真让人好奇这短短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将“万般红尘皆是空”挂在嘴边的人彻底转了性。
那边枝欢继续道:“那柳家小子似乎在生花家将军的气,说什么,我是你最好的兄弟云云,可是他那副样子又分明不是那么一回事;而且我看那花家将军身上有股子邪气、并非鬼界的鬼气、就是纯粹的邪气、当真有些诡异”。
二人有些奇怪,又问了些细枝末节,无非就是柳浪反悔、不想回仙乐坊做苦役;柳浪的意思是二人既出了鬼市、何苦再回去受苦,反正他和远梅是一个祖宗、便想让远梅帮他二人向鹤尘求个情、要回法力;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柳远梅是什么人、善恶殿的殿主,二人犯错自然须偿债,虽说这花剑、柳浪也算是武神,可如今不过是只剩一成法力的仙官罢了、还想翻出殿主的手掌心,更何况还有枝欢。
听到这里,师夜光有些奇怪、暗自思索起来,虽然和花剑见面的次数不多、说的话也没几句,可以他的了解,花剑绝对是个走正统路子的人、应该说一身正气,这邪气从何而来就有些蹊跷了,可思索了半晌、他也没什么头绪,便暂时放在一边了。
颜达道:“枝欢,我们是来此辞行的”
枝欢翻了个白眼,道:“每次都这么急,以前你是急着寻你那师父、现在人道君都在这儿了,你......”。
师夜光听了,心里颤了一颤,身侧颜达却打断了枝欢的话,道:“有些棘手的事,需要先去处理一下”。
棘手?一听这两个字,隐隐有些不安的情绪爬上师夜光的心头,可这点不安又被后心的温暖摁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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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向枝欢辞行后,直接在“芮颜里”买了些吃用放上了马车。
师夜光仍是和颜达并肩坐在前侧。
“师父,那‘敛云图’我虽未亲眼见过,不过方才我想起来,枝欢是和我说过几句”
颜达突然又提到了‘敛云图’,那榴州请愿的源头,师夜光自然是静待下文,听他娓娓道来。
那“敛云图”的确是一卷画轴、却也是一件稀世奇珍。
画轴里藏着一个真假莫辨的世界,且这画中世界和真实世界无缝衔接。
颜达接着道:“帝君曾告诉枝欢,这画中世界源于人心欲望,所以在那里,你想要的、都能得到;你想做的、都能做到,这也是它称为天界三景之一的缘由。”
师夜光转头,望着颜达侧脸,他满脑子都是那句“画中世界源于人心欲望”,如今的帝君君尘一向自诩无欲无求、又如何会让这画卷为人所盗、流落凡间呢?
“师父,去了榴州自然便清楚了”,颜达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侧头一笑、回答得轻松写意,似乎什么事情在他眼里都不过勾勾手指那么简单。
师夜光不由得将头转向前方,会心一笑,心道,自己这徒弟一点儿都没变、永远都是这么镇定自自如、让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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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驾车行了有一个多时辰,不过因为枝欢和颜达将这胭脂海经营的极好,所以即便离开胭脂海好一段路,这官道两边还是有稀稀落落的村庄和住户,也算热闹。
驾车经过一片矮木从时,二人听得有隐隐约约的笑声和喝骂声传来、似乎还夹杂着闷哼,听声音是一群不大的孩子,
“你这丑八怪,还敢出来”
“哈哈哈,赶紧叫你娘把你藏藏好,别出来吓人”
“他哪里有娘,不过就是个没人要的小杂种”
“哟,他有娘,他娘和他哥哥都没脸见人”
“可不是,不懂规矩的小杂种、老老实实滚回家”
“哈哈哈哈,一家子丑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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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夜光恨不能捂住耳朵、听不下去了,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冰河上那个孤零零、浑身是伤的孩子,便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颜达、眉头揪在了一起。
颜达却已驶离官道、朝声音来处策马过去,二人见一群半大孩子围成一圈、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蜷成一团的孩子、那孩子小小的、应当不过五六岁,浑身脏兮兮、此刻双手紧紧护着头脸、一声不发、只默默忍受着嘲笑、咒骂和那些扔过来的石子和泥土。
师夜光看得心里一紧,心想,那孩子既已知道要保护好头部、必定是常常挨打了,便撩起道袍、还未动手,却被颜达拦住。
他并未转头,师夜光看到他侧脸绷得有些紧、神情严肃,边下车边道:“师父,你且坐着”
师夜光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衣襟,嗫嚅着道:“阿颜,也、也别伤了.....其他的孩子”。
他知道颜达此时的面色代表了什么,师夜光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一次颜达转过头来、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径直朝前走去,师夜光只看到他右手食、中指已然并起、有几丝若隐若现的金色丝线环绕在并起的两指上,仔细看去、那金色丝线似乎是由无数细小的金色光点组成,让师夜光觉得似曾相识。
也没见颜达怎么动、那些喝骂声突然停了、那一圈孩子还没来得及看向来人便被定住了身形动弹不得。
师夜光似乎看到那被围在中间的一团瑟缩了一下,颜达大步上前、似乎有些温柔地用双手捞抱起那一团小小的孩子、然后将他拢在在自己一只臂弯内,另一只手抬起、双指微动、在那些孩子脸上都画了些什么,因为那些孩子要不背对着师夜光、要不被挡住了,师夜光看不清、反而有些着急。
“师父,不过是画了些些乌龟王八,过几天便自然褪去了”,看到师夜光的眼神,颜达边走边解释道。
师夜光心想,这样也好,这教训虽然重了些、顽皮了些、不过确实能让这些熊孩子尝到被人嘲笑的滋味,相信如此一来、感同身受,以后动手动口之前应该也会收敛些罢。
走到车前,颜达又用双手抱起孩子、递给师夜光,师夜光碰到那孩子时、只觉得那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而那双手仍然紧紧抱着头脸、只露出下半张脸,小小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两颊有些淤青、很脏。
他将孩子接过抱在怀里轻轻拍着、颜达坐在一边,温柔地看着这一大一小。
“别害怕,小朋友,没事了,没事了”,师夜光边轻拍孩子肩膀、边道。
很慢很慢,似乎过了很久,孩子才渐渐停止了颤抖,双手也慢慢放了下来,只是仍然低着头,师夜光也觉得他浑身放松了些,问道:“小朋友,别害怕了,你家住哪里,我和大哥哥送你回家好麽”
谁知,听到“家”这个字,孩子似是绷住了一般、有些僵硬,似乎“家”这个字对他来说是禁区。
此时,那孩子慢慢将头抬了起来,因为师夜光一直盯着这孩子、所以这孩子一抬头,师夜光便直直地看进了孩子那双混沌不堪的眼睛里、只一眼,他便觉得那双眼睛似乎是一个漩涡、竟是移不开目光、一阵恍惚,忽然一根布条将那孩子的双眼蒙上了。
紧接着、颜达双指又是在孩子身上一点、孩子便软到在他臂弯里。
“没事吧”,他神情严肃得有些吓人,直到师夜光眼珠子转了转、面上动了动,才缓缓松弛下来。
师夜光心知方才真是一线之间、道:“阿颜、没事了、谢谢你,我,我方才似乎被魇住了,这,这孩子的眼睛.....”,
颜达肯定地道:“他应当见过梦魇花镜,我点了他睡穴、师父不必担心”。
梦魇花镜,又听到这个词、又想起青腾,师夜光的心似乎被人抓了一抓,方才被那眼中漩涡抓住的一瞬、他只觉得自己还坐在那里,那算命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