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达在一旁朝着师夜光点了点头、默默看着,师夜光娓娓道来。
“小艾姑娘,如果没错,此事应当和三百年前宜乐破国那一战有关吧”,他这句话一出口,颜达歪了歪头,眉头蹙起,一边紧盯着小艾、一边看着师夜光的一举一动。
然而,他终是两指一并,几道金线飞出、牢牢制住了小艾的双手,
这一动、师夜光眼睛瞟了瞟、耳朵动了动,接着道,
“宜乐灭了鸣凤,鹤玄又灭了宜乐,宜乐那边的主将便是小艾姑娘故事里那位男子,展翳展将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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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颜达也在军中,他去,只是为了找师父,而他也习惯了找不到,不过倒是和一个从来没出过好主意的狗头军师混得不错。
说实话,二人都是神仙,不能插手人界纷争、连法力都不能用,所以只是随便混着。
狗头军师常常出些狗主意、颜达每次打仗都会勉为其难地受点不大不小的伤,大家都是为了能混下去而已。
不过最后,却是那狗头军师随口一句话起了关键作用、鹤玄从内部突破宜乐,而宜乐从内溃烂、一退千里、向鹤玄称臣。
师夜光习惯了易容,而颜达,拒绝以任何其他皮相示人、当然除了除魔卫道之时会用师夜光那张脸,平时的易容对他来说至多也就是往脸上扑点儿灰、弄点儿泥、搞点儿血。
所以颜达到军中的第一天、便被师夜光盯上了,他在军中的名字则以“狗主意”代称。
不管在哪儿,少言寡语的人都容易被孤立、而被孤立的人最容易遭到群体攻击。
这几百年来,师夜光一身桀骜、出口伤人的臭脾气早就磨平了,他常挂在嘴边的是“都可以”、“没关系”、“好啊、好啊”这类模棱两可的话,让人难以捉摸他的真实心意、却也不会多做他想。
这样的性格自然是不缺朋友,所以他便主动跟在颜达左近,自己的徒弟只能自己护着;不过颜达死得太快,不足半月便死于展翳的偷袭,师夜光心道,也好,赶紧离得远远的。
宜乐和鹤玄之间的战役可以说是拉锯战了,宜乐一直是道教圣地,有修行的道人多、自然无所畏惧,一个城墙结界便让鹤玄束手无策;而鹤玄自古便崇尚武力,一直是以强兵固国、军多将广,所以千人不破、那就万人;万人不破、那就十万人。
这两国你来我往、分不出明显胜负,而身在鹤玄军中,大家都称宜乐道人为“江湖术士”,
师夜光当时觉得,其实说术士也可以。只是最好换个前缀,最好叫什么“大拿术士”、“高能术士”之类,毕竟修道不易,江湖这两个字听在师夜光耳朵里和不学无术毫无二致。
虽然这一战耗时久,但双方其实死伤并不重,也不过就是宜乐众道士齐心协力、用术法在城池之外造了一个固若金汤的结界,让鹤玄的十万雄狮干着急。
宜乐真正出来打实战的也只有展翳那支小队,而且打的是游击战;速战速决,倒也伤了些鹤玄将士;所以他加官进爵也快、到最后一战时,展翳便是阵前唯一的前锋大将。
没有人知道那是最后一战,连师夜光也不知道。
某天,又是无功而返的一战后,鹤玄的士兵们照例围成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圈、在各自的篝火边热汤饭,作为一个无用军师,师夜光是个负责捡柴、生火的,而他也很自觉的不发一言,只是笑呵呵地添柴加火。
只是那天,鹤玄王上突然亲临军中,一剑掷出、把师夜光伺候那个硕大的铁锅戳了个洞。
剑尖穿过铁锅直插入地、只余剑柄露出来晃啊晃。
众人心里一慌,又听王上怒斥道:“两国战乱未有明、诸公烂额惭为客”。
王上一言让在场各人都冷汗涔涔,就怕王上怒了,会要了他们的狗头,均望向狗头军师,觉得你既是个军师、此刻不用你出谋划策、几句抚慰君心的话总说的出来吧。
师夜光哪里不知道诸人心思,思索片刻道:“道有十病:看不破世事,妄想仙神,糊涂病;利名心重,隔绝道念,贪婪病;妄想即时明道,性急病;立志不坚,怨师不提,欺心病;见人进益,搬弄是非,嫉妒病;始而修炼,半途而废,自弃病;见人通达,反生毁谤,愚拙病;不喜淡泊,常生烦恼,馋痨病;自负有道,即遇真人,不肯聆教,高傲病;目空四海,再不求人,自满病”。
其实生而为人,谁都难免招惹这几个臭毛病,可那鹤玄王上却似乎立刻想透彻了,只“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众人还是该吃吃、该喝喝。
没多久,一道圣旨、师夜光便被逐出了军队。
而最后一战,宜乐的防护结界与之前大不相同,此处强彼处弱、似乎众道人并不是在防护外敌、而是各怀诡意、竞相比拼、互相鄙夷,这结界薄弱的地方根本经不起鹤玄军队反复敲打,而宜乐本就兵微将寡、不战而破,唯一的前锋大将展翳将死之时被一道天劫给收上了天。
让师夜光后悔的是,他不该在走前留下自己的名字。
当时,只觉得,军中兄弟生死相识相处一场,一来不知道前路是活是死、二来是否还能见面都没有定数,他便不觉得有甚,只是没想到自己这狗头军师居然臭名远扬,传到了小艾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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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战的原委便是如此,师夜光道,
“当时,毕竟前线和神农村相距甚远,你那心上人的父母并不知战败一事。小艾,你却被那愚昧的村长断了和心上人相见的机缘。
你心里,苦;他心里,亦苦;你苦的是阴阳两隔;他苦的是他寿数绵长、而你迟早要去轮回、否则三魂七魄迟早要寂灭。
所以,除非你也得道成仙,由鬼飞升的也不是没有,我便知道一位,只是由鬼飞升所需的信念、时间和毅力非常人可为,他等不及、你也做不到,所以他便想为你走捷径。
你自身便是苦,苦为神,集生老病死为气,他要为你炼气、存神,想法是好的,可是他太急、要知道人命是不能用钱财来买断的。
小艾姑娘,这故事听到此处,你可知错的是何人了”
小艾听毕这前前后后、低下头去,面上似乎剧烈地扭曲起来,最终抬头道:”错的是我,我不该肖想“
听道此言,师夜光道:“不,小艾,你没有肖想,你们本应是一对双宿双栖的爱人,不管是人、神还是鬼,你并没有错、也不需要去恨谁”
身边颜达似乎对他微微一笑,小艾的表情似乎也有些错愕。
师夜光又咳嗽了一声,道:“错的是那枉杀了三百多年无辜之人的展翳将军,还是,该叫你一声,武神殿下,你可知你是如何暴露的麽”
果然,从那泥塑金身的神像前凭空走出来一个人,师夜光和颜达都熟悉的身形,猿臂蜂腰、面上苍白冷漠、眼睛盯着师夜光,是展翳。
他冷冷道:“是什么”,问的是师夜光,看的却是小艾,步子也迈向小艾。
师夜光一展折扇、点像颜达,道:“因为我和他也同是飞升的仙官呀”.
方才那一箭已经让展翳有些惊惧、此时颜达又现了灵光和法身,展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师夜光咳嗽了一声,正经道:“展将军,其一、这结界是仙官作为,为什么呢,首先排除没有实力的人界,而若是鬼界妖鬼所为、轮回殿鹤尘如何会坐视不管,据我所知,这九百年来,自从鹤尘掌了轮回殿、鬼界可比天庭和人界消停多了;
其二、和我一起的这位武神殿下所踩碎的,表面是五鬼迷魂阵、可实际上,这阵我九百年前在宜乐帝光泰殿就见过,你用的是五禽鬼、而不是五人鬼,要知道,这阵法还是当年我自创的”,
说到此处,他注意倒颜达看了过来,眼神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师夜光便朝颜达挤了挤眼睛,挤完才狠狠地心虚了一下、以扇颜面,转过头去,继续道,
“而宜乐虽为道家圣地、可对于道法和道人向来只进不出、所以这阵法玄奥应该只在宜乐国内流传,况且以宜乐帝的心胸,应当只有高阶国士、将士得以一窥,所以此人居然布得五禽迷魂阵,那必定和宜乐故国相关、而且还是个国中高阶。不过,当时我用五禽鬼代替五人鬼,一来因为禽主飞,阵法移行效果更好,二来禽类少心智、少神识,少造业”,
他斜睨了一眼展翳道:“不过,我相信展将军并不是为了少造业,只是舍不得这五个可以拿来炼气的材料罢了;
其三,此生老病死一事即已有请愿,且帝君派人下来查探此事、为何不直接联系这镇守东方的武神呢,除非联系不到,想必展将军是自顾不暇了吧;、
其四,小艾所说的故事和戏园子里那出戏;
听到最后一点,那金光闪闪的武神突然顿了顿、看向小艾,小艾早已泪眼婆娑、此时更是连连摇头,对着展翳道:“不是的,展郎,我也不知道,那鬼市戏院居然编排了你我的故事”,
原来,除去炼气用的生老病死,展翳也从不伤及其他无辜之人的性命,所以如果有人来一探究竟,顶多也是被迷魂阵送到鬼界吓唬吓唬,并不会伤其性命。
师夜光心想,这就奇了,莫非是当时小艾听了他的大名、受灯笼蛊惑一下子起了杀心、而颜达那里莫非是人面鸟作怪?
颜达冷冷道:“照着这法子炼出来的也不是仙,而是魔”,顿了一顿,又道:“大概这位展殿下不常回天庭吧,一直忙于在这义庄炼气存神,为了不让外界发现、还要耗费法力设结界、布阵、造空壳村。你可知,这天庭‘神道戒’可是加了一条新戒律:无欲无情、无爱无心,自胜者强、唯强者能温柔”,
师夜光听罢,脑袋嗡的一下,原来当初自己下界之前,帝君说的是真的,那么说来,就算小艾正统路子修了仙,他们之间也只能两两相望、绝难相守,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展翳听罢,倒是似乎松了一口气,道:“此事皆我一人所为,与小艾无关”,说着,他的手抚上小艾的头发,转过身来,毫不犹豫地对着二人直挺挺跪下,道:“在下有一事相求,还请二位保全小艾”
小艾虽然双手被缚,也在展翳跪下来的瞬间腾地跪地,道:“此事皆是因小艾而起,如果我不肖想将军、早入轮回,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请,请二位仙官捆我上天庭吧”,她一边咚咚咚磕头,一边还对旁边展翳道:“你好好做神仙,展郎,来世你总会认出我来的,是不是”,
看着这二人,师夜光心里不是滋味,有些触景生情,可是这么多人命不是怜悯可以带过的。
师夜光想了想,看了看颜达,颜达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于是,他伸出手,一手扶住一个,道:“展将军、小艾,你们给我磕头没有用啊,做决定的是帝君”,
见二人不动了,他收回手,慢慢道:“这样,我和鬼界轮回殿有些交情,可以安排小艾先不去轮回、在鬼市找个事情暂且做着;至于展将军,我想帝君就算重罚也不过是打下武神殿、最多再加上几百年苦役罢了,如果小艾不入轮回,你们还能再见到的”
他叹了一口气,展翳和小艾对视了一眼,师夜光又道:“可是,小艾姑娘,如果你想顶罪,莫说你一届鬼魂上了天界还能不能形神俱在,便是在的话,帝君随意罚一个什么你都受不来的。不如听我的”,
小艾的哭泣声越来越小,和展和展翳二人均低下头、面对面看了会儿,半晌点了点头,似乎达成了一致,
展翳抬起头来,那张苍白淡漠的脸上满是哀戚之色,他看着师夜光,道:“多谢二位仙官,那就麻烦二位仙官好好照顾小艾”。
师夜光示意二人站起身来,展翳便扶着小艾站起身来。
他心想,这东方武神没和他们动武,一来可能被颜达那一箭唬住了;二来他造业颇多、两百多年,想来他早已很疲惫了;三来这结界挡不了多久了、空壳村也无法瞒住有心人,之前他自己来探的时候这结界就已经快到极限了,若是真瞒得好,天界又如何会收到请愿,虽然在天界仙官们看来,人类如蝼蚁,可是这两百年,就算是蝼蚁的失踪和请愿也积沙成塔、悍得动帝君这尊大神了。
展翳伸出握拳的双手,道:“请”。
颜达双指一点一提,那缠绕在小艾腕上的金丝便立即飞到了展翳手腕上,缚了个结实。
展翳转过身去,和小艾叙话。
颜达道:“哥哥,我去去就回,两日后还在这里见罢”
继而,又在师夜光耳边低语了一句:“小心小艾”
说罢,他的手轻抚上师夜光的鬓发,那花白鬓发在月光下有些刺眼,而他的手又移到师夜光眉上,那两个字又闪了闪,
师夜光心里一暖,喃喃道:“阿颜啊,以前在榴州怕门口的牛羊被偷,就算是为了计数也没这样标记过”,
戏园里初见红花绿柳时,听得柳浪的问话,他就有数了,是真的被颜达烙了个看得见的印。
不知道的时候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还再让他顶着这个见人,一张老脸着实有点挂不住。
颜达的手放了下来,低下头、抱着师夜光的双肩,师夜光被迫抬起头,却发现那双深邃幽深的眼睛正平视自己,只看了一小会儿,复又低下头去、似乎有微风吹过心坎、他转过头去不语。
“这字,能助我找到师父,平日并不显。师父,我早些上去、便能早些回来”,大概是看出师夜光的窘迫,颜达松开手,走向展翳。
师夜光突然想起什么,拽住了颜达,道:“等等”,语气听起来有些急。
颜达一脸疑惑转过头来,师夜光伸手把那块玉佩小心摘了下来,那玉佩在他手里突然如同遇到故人一般、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似乎很兴奋。
师夜光面露惊讶,心道什么时候这玉佩也有了灵识了,不过他想既然颜达因为某种机缘得到了它,便还是将玉佩塞到了颜达手中,道:“阿颜,记住,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收在...........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比较保险”。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的不大对、可是一旦说出口,这话是无法收回的,可面前颜达边却一边眉毛一挑、果真听话地将那玉佩收在了贴身衣襟内、还拍了拍胸口,师夜光微微一愣。
那边展翳也和小艾依依不舍,见颜达走过来,小艾朝着颜达作了一个揖,似乎又说了几句让他好好照顾展翳之类的话,便走向了师夜光。
颜达和展翳皆是武神,要飞走简直容易,颜达随手扯了一朵云,和展翳踏了上去,又朝着师夜光做了个抹眉的动作、嘴角一弯,才踏云而去。
师夜光一个愣怔、随即低下头去,觉得还是赶紧先把小艾送去鹤尘那里,再好好反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