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意外的是,他还是把住持之位传给了玄文。
那一日是夏季的最后一天,天上似漏了个洞,疯狂地往下泄着雨,打落了一片残红芳菲。
住持将众人都支开了,只留下了玄文在身边。
“你知道为什么为师还是让你做了这住持吗?”老住持问他。
“弟子不知。”玄文坐在住持旁边,他的面色十分难看,大约比住持也好不了多少。
“因为为师知道,若此时将你赶下山,你必定自暴自弃,彻底走了歧途。”老住持道。
“可是玄文,一个人做错事不可怕,只要你能改,那为师先前做的那些就都不算枉费,到今日为止,你依然是我最看重的弟子。”
他在临死的时候,将干枯的手覆在玄文的手背上,他道,“你不必自责,往后带着寺里众人,好好走下去。”
“我们栈外寺因为有你,便是连皇后都能高看两眼,将来定能将我寺佛法宣扬出去。”
“只是玄文啊,千万要守住自己的心,你要切记,切记。。。”
他说完了这些话,便撒开了手,彻底西去了。
玄文跪在师傅面前,许久才道,“可是师傅,弟子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当他打开房间门的时候,门外的雨声正“淅淅沥沥”地往地上砸下来,溅开大片大片的水花。
一只癞蛤蟆在他的脚边,一蹦一蹦地跳开了,嘴里发出“呱”“呱”的声音。
打山下奔上来一人,穿碧色的衣裳,打着油纸伞,她跑得飞快,一步步踏上台阶,显出那纤细的身子。
玄文迈出步子,向雨中去。
“玄文哥哥。”盈珠跑到他的身边,将伞遮过他的头顶,“住持爷爷他怎么样了?”
“死了。”他的两个字说得轻描淡写。
“怎。。。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心里头愧疚,说出来的话便没有底气。
“盈珠姑娘问贫僧么?”他一句话反问得盈珠哑口无言。
“玄文哥哥,对。。。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有些事就好像抽线头,她明明只是牵了一个头,后面的一切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盈珠姑娘不是凡人吧?”玄文问她。
其实他心中都清楚,那日在山下,他见过的那些人都不是凡人,只是他一向淡漠,觉得许多事问了不如不问。
“我。。。”
“贫僧曾以为神仙都是无所不能的,原来神仙也不能让死人复生。”
他没等她答话,便低声说道,言罢径直往前走去。
盈珠跟在他的身后,将雨伞高高举过他的头顶,她说,“你受了伤,伤口不能感染的啊。”
可是她再也没等到他的一句回答。
玄文没有做这住持,他下山了,带走了老住持曾经留下的袈裟和法杖。
除此以外,孑然一身,栈外寺的众僧再也没见过他,只有盈珠依然跟在他的身后。
玄文像是变了一个人。
从前他极爱干净,如今他总是蓬头垢面,从前他为人随和,如今他变得易怒。
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济世救人,若有路见不平之事,必定相助,老住持留下的法杖,成了他的武器。
“你要去哪里啊?”
“咱们这么走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你跟我说话呀。”
。。。。。。
盈珠跟在他的身边,他也从不驱赶她,只是也不再理会,两个人结伴而行,却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这么诡异地向前走着。
盈珠连自己也觉得自己脸皮厚过头了,她还有什么脸面呆在他的身边呢?可是她就是放不下啊。
他不会照顾自己,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山洞、水边、桥下,只要走到哪里,他便在哪里歇下。
他也不会主动化缘,若是别人扔给他什么吃的,他便吃什么。
他救人的时候从来都是不顾性命的,不管面对的是十人、百人、还是千人,他总是会受很多伤,可是他不会处理伤口。
他像是要刻意折磨自己一般,可是这么作为,盈珠也不知,究竟折磨的是谁。
盈珠会帮他处理伤口,盈珠也会找吃的给他,这些他倒是从不拒绝,也不说谢谢。
他以前吃东西的时候都很文雅,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可是他每次吃盈珠给的东西,都那般恶狠狠的模样,一个馒头,也不过两三口囫囵吞下。
山下百姓都知,有一个邋遢和尚和一个貌美女子,他们总是结伴走在一起,让人觉得奇怪,又觉得可笑。
天渐渐凉了,那日深秋,下了第一场雪。
他们歇在一处山洞中,盈珠看着眼前的玄文大口大口地啃着馒头,那般生生哽下。
洞内的燃起的火把,照着他略染了风尘的脸上,让人看了莫名觉得心酸。
他白日又与人打架了,在两军交战之中,救下来了一个小女孩儿,他的脸上还留着几道血痕。
“玄文哥哥。”盈珠蹲在她的面前,哽咽着唤他。
“你与我说说话吧,说一说,心里便会痛快些。”
她想起从前的时候,他把馒头丢在水缸中,她就会跃起来接,每到那个时候,他便会笑得很开心。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着说着,眼泪便跟着掉了下来,她心里告诉着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可是总也忍不住地觉得酸涩。
她的一生都过得太顺遂了,这些日子以来受过的苦楚,比她前半生加起来的都还要多。
“你打我,你骂我吧,我只求求你,不要不理我了。”她说着说着,干脆放声地哭了出来。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玄文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求求,跟我说一句话,哪怕一句也好啊。。。”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似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苦楚都要哭出来。
“你要我说什么?”她的放肆哭声中,忽然夹杂进来这么一句话。
她以为他会想以前一样将她视作空气,他这时候忽然问她,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
“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他站起身将手中的馒头狠狠地砸下,高大的身影被火光映出大片的光影。
“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啊。”盈珠道。
“放心不下?”他发出一声冷笑。
他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以来,像拎着小鸡崽一般,“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觉得你害我害得还不够惨吗?”
她的心脏像是被插了一把刀,涓涓地往外渗着血,原来她做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在害他。
“你想要什么?要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