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有人来劫狱。我让袁青延先把傅媛带走，打开牢门，让下人们各自逃命去。顾枫重伤，走不得路，或者说动都动不了，全身只看得见两只眼睛有些生气。我带着他一时不知该往哪去，他的家，已经没有了。只好将他和柳池云藏在一起，所有商铺医馆都在被查抄，我对医馆下了重重结界，搜寻的官兵暂时找不到这里来。
大夫说，孩子心跳越来越弱，若用药将孩子催产出来，大人兴许还有活路。
柳池云不肯，药是我强行灌进去的，然后封住她的气穴。她一语不发地看着我，眼泪一直流。
她与孩子，死一个就够了。为什么明明知道结果，非要一意孤行。
南风说，大限已至，你留不住她。
留得一日算一日吧，至少别死在我面前。
郢都城戒严，各处张贴着搜捕傅媛和我的告示。
我看倦了城内的杀戮，比战场上的，更让人觉得苍白无助。
傅媛在荣府，是那日袁青延告诉我的。荣家，应该是周尘留的后路。
太子派人将朝中大臣囚禁起来，楚君迟迟不肯写传位诏书。为搜捕带走玉玺的宫女，芈珩将王宫围得水泄不通，可疑之人立刻屠杀。
周尘率大军兵临城下之时，太子站在城墙的砖块上走来走去，像一只待飞的鸟兽。
当日周尘与陈君秘谈，恐怕就是想让陈国假意攻打楚国。陈楚一战，楚君把兵权交给陈刈，大军调离郢都，此举虽有风险，至少能保证大军不落入其他人手中。后又设计让呈钦侯带兵上阵，趁机对付其全部兵力。丞相吕辉早就策反了太子余部，加上周尘手中近十万兵马，芈珩如今只有身旁百余个将士，不过是垂死挣扎。
“周尘，你赢了。”他捧腹大笑，侍卫们要来拉他，每近一步，他的脚就迈出去一分。
“我的亲生父亲居然会更相信你，联手来算计我。皇家父子，这些亲情都是假的！”
“枉我在宫中十几年，这点都看不破！这次是我输了，下一个就会轮到你！”
“父皇养育教导之恩，儿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此生碌碌无为，唯有一条贱命，但愿偿还一二。”说完朝着王宫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俯身一跃。
周尘带兵进宫清除乱党，楚君临朝，幽禁皇后和安贵妃，安氏一族成年男子斩首，其余全部充为官奴。
牛小哥来收皇后的魂魄，说她是服毒自尽的。她整个魂魄不太清醒，咕哝念着什么。
“你薄待我们母子俩多年，我也未想过去害你。”
“怎么就家破人亡了呢。”
“为什么不信我。”
皇后和贵妃争斗多年，最后无人得意，一死一疯。德妃晋贵妃位，暂领后宫大权。楚君起不来身，整日躺在床上，昏睡的时候居多。
楚君封周尘为河阳王，赐酉城、和凤、煊阳城为封地。南边的好地方，他几乎全都占了。大楚几百年来唯一一位异姓王，好不风光。
自城门外瞥见他一眼，我再未见过他。傅媛依旧待在荣府，活着的下人陆陆续续回将军府，我将柳池云和顾枫接回来调养身体。
柳池云问我为什么要害她的孩子，她说不想在将军面前争什么，只想要自己的孩子。
我告诉她孩子没呼吸，活不了。我从未见过她那样幽怨的眼神。
“你怕这个孩子成为你和他之间的疙瘩？你都有他全部的感情了，为什么还要夺去我唯一的指望？”
“我什么都没了，哈哈哈哈，什么都没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而后用手绢捂住嘴，咳了几声。
“越儿，对不起，对不起。”她跪在地下，冲我磕头，“我不该冲你发脾气，我怎么...鬼迷心窍地怪你，是我没用，咳咳。”
“是我的报应！居然敢去算计他...”
“我怎么配有这个孩子...”
她面色枯槁，没多少日子好活。
城内血腥味重，我找不到周尘的踪迹。安家被判定为乱党，街上到处都是官兵追捕逃犯。
走过小巷时，我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发现草堆后一个女子捂住孩子的口鼻。什么仇怨，对个小孩子下手。
算了，生死有命。
我转身，被女子拖住衣裙。“姑娘，求你救救这个孩子。”她手一离开小孩，小孩哭了两声。
我仔细看她，才发现她背上衣服被划破，长长的一道口子在渗血。她说那孩子是安家二夫人的幼女。
“皇上又没有赶尽杀绝，你为何带着孩子跑出来？”
“安氏血脉，全被屠尽，这个孩子是府内众人拼死送出来的。”
我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隐去身形。总归这个女子活不了，看见也不碍事。
“跑啊，有本事继续跑啊！”那小兵狠狠一脚踩到她背上，女子闷哼一声，护住怀中的孩子。
“安氏余孽，还想苟活？”小兵抓住女子的头发，把她狠狠甩到墙上，又往她胸口上踢一脚，把孩子拿在手上举起来。
“官爷，求求您给条生路，我一定带孩子走得远远的，求求您。”她一个劲朝他磕头。
“安氏滥杀无辜的时候，怎么不说给别人一条生路？”
那孩子一直在哭，伸手要去抓什么。
“稚子何辜...”
“可偏偏有这个孩子的尸首，就能加官晋爵。”他要把孩子往地上扔，女子挣扎着站起来去抓他的手。
“滚！”又是狠狠的一脚。
“姑娘，若您在暗处看着，求求您，救救这个孩子。我愿永生永世服侍姑娘，我愿将魂魄献给姑娘，但求能...”她咳了一大口血出来。
我定住小兵，接过他手中的孩子。满脸脏兮兮的，泪渍还没干，却冲着我笑。我亲眼看着女子咽了气，而后将她的魂魄提起，抬头就看见冥厌站在巷口。
周尘让我守在傅媛身边，其实是不愿我见他，不让我知道他在干什么。谢安两家针对多年，终有一战在所难免，楚君如今怕是觉得是两家都盼着他死，撺夺皇位，可矛盾突然激化，总要有个原因，或是谁在其中推波助澜。宫内有人传出消息说皇后幽禁天子，宫外有人说太子意欲逼宫，这出戏配合得真好。最后周尘率大军而归，完美落幕。
我不怕他往最高的方向走，我只怕其间有太多无辜者丧生，怕他不得好死，怕他堕入地狱。
我用刀抵住荣影的脖子，一大堆官兵立刻将我围住，傅媛诧异地看着我。“我要见周尘。”
袁青延告诉我周尘在宫里，楚君病危，为防小人作乱，他必须守在君侧。
“叛臣都被杀光了，他怕什么？怕皇上不按着他的意思来？”
他沉默。
“带我去见他。”
我告诉荣影顾枫受了重伤，她楞了一会，然后说了句他自愿的。
自愿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
荣业在牢里受尽酷刑，荣影冒死传递王城内外消息，在安家肆意屠杀王公大臣时，以周尘的名义掩护重臣家眷离城，为他正叛臣之名。无论如何，周尘都该谢荣家此恩。
“我说过，我能帮他的。”
自然。也是帮她自己。
御花园里，他在教五皇子练箭，芈瑄已有十七岁，模样很像德妃。
周尘看见我，向芈瑄行了个礼，而后朝我走来。
“她在等你。”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仔细瞧他，确实黑了些，沧桑了，这些日子，他必定也是整日担忧。
“走吧，我们回府。”他拉过我的手，我任由他牵着。
“我以为河阳王在等着王府建成，才一直不肯出宫。”
“越儿，这些事，我会慢慢讲与你听。”
可我不想听，也没时间听。
“我要回去了。”他知道，我说的是回哪儿。我感到他手下使了力攥着我。
“你答应过我的。”
“待在你身边，我觉得太可怕。”我以为自己聪明，至少不会被个凡人骗得团团转。
当初芈琸和傅媛的话让我觉得柳池云嫁进周府是不得已，我也以为朝夕相处后，周尘对她是有意的。可他偏偏做最足的戏骗我，也骗过旁人。
我也觉得有人行刺周尘实属可笑，王城内巡逻密集，就算他不敌，扯嗓子一喊，守卫就会出现。柳池云为他挡过一剑，他之所以如此急切拷问刺客，是想查清幕后主使。
那人以为如此可让周尘对柳池云动心或者愧疚一二，可他偏就要借此知道到底是谁。而后一副有情的样子，自会有意无意地当着柳池云的面透露些什么。
皇后既有心利用她，怎么会让她替周尘生下子嗣？
安家没了呈钦侯的兵力，能从封地如此迅速调兵回城对付皇后，必少不了他的手笔。他要安谢两家激斗起来，两败俱伤。
他要我回来宽慰傅媛和柳池云的心，他知道她会将此事告知皇后，皇后怕是以为他和安家联手，认定安家叛臣的罪名，所以才如此拼死相抗。
他的虚情假意，怎么不令人胆寒。
“呵，可怕？朝堂上这些明争暗斗，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既然做得出来，就不怕遭报应！”
可我怕。他以为我会拦他，所以瞒我。若我知道，会拦吗，不会吗？我从来都只希望他安好，没去猜测过他的野心和抱负。
或者说，刻意不去想。因为在皇宫里，我便不能来去自如地寻他。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习惯最后回到他身旁，对他好，对他不好。站在高位上，不知到时会有多少人恨他，多少人爱他。
我不希望看到他成为其他模样，江山在侧，利益为重。
是我不懂他。
“周尘你知道吗，我等了你很久，才明白等一个人的不易。你此后...不必等我回来。”
“祝你千秋功名，荣载史册。”
我身形散得快，任凭他再狠的劲什么都握不住。
就算天界知会冥界，不过多一样责罚的理由而已。
冥厌对我施了束魂咒，不许我出冥界，白天帮忙做事，晚上去断崖面壁思过。我一个冥使大人，活得跟小鬼没差。我知道自己不该随意在凡人身上使用灵力，插手他们的事，甘愿认罚。
柳池云本该和孩子一同去世的，因着我灌她的那碗药，孩子先走了几天，柳池云晚来冥界几天。她来时，我正好在熬汤，给她盛一碗。
“若我没有利用价值，将军瞧都不会瞧我一眼。”她盯着碗看。“每次侍奉将军后，他都会让我喝药。后来我偷偷倒掉，才有孩子。我以为他会生气，却并没有，想着也许他是喜欢孩子的。若有幸生下这个孩子，他或许会在意。可终归福分太浅，来世，希望会好过些。”
“他让我告诉你，他会等你。”
后来总有小鬼要见过我才肯喝汤，后乔找我找烦了，就让我每天守在锅前。
楚君驾崩，五皇子继位。
音儿的孩子会叫舅舅了，很调皮，像个小子。
将军府换了块牌匾，没挪新地方，怕你找不到。
酒窖装满了酒坛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三十一岁生辰，盼着少活一日，早见你一日。
我很想你。
我将整个地府打扫一遍，小鬼们的刀磨得锃亮，风雨城的房顶补上新瓦，和所有小鬼都打过一架，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冥厌在地狱之门抓到个小妖，我好奇地狱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东西。如果是恶鬼，怎么这么多人感兴趣。冥厌下令不得声张此事。
冥幽不在地府的时候，我就翻箱倒柜地去偷他的钥匙，跑到去看禁书。偷一次被抓一次，关一回禁闭又接着偷。直到他说要禀明冥帝延长我待在冥界的日子，我才罢休。
陈国那个中书令来的时候，我问他怎么腿好好的非得坐轮椅，他说懒得走路，我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他说楚国襄助陈国收回一座被宣国占领的城池。
宣国两百年前不过是偏安一隅，就是靠吞陈国土地才慢慢发展起来的。如今势强，再发展些年一并消灭陈国都不在话下。身为国君，自然想要扭转劣势，那日密谈的条件，应该是要周尘派兵助他，如此陈君在陈国的地位稳固，再牵出渊亲王与楚国旧臣勾结一事，自然收回兵权、震慑朝臣就容易得多。
我盼着来几个认识的人，陪我聊两句。
唳询来冥界时，我巴不得找个地缝躲进去。后一想，丢脸的是他，大家都瞧见了，我怕个什么劲。
“你，带本皇子去找冥厌。”
我连忙点头哈腰给他带路，特地拜了天界的帖子来的，自然要趾高气扬地威风一把，我派个小人跟着他，一踏入门槛就被烧毁，聊得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事。
冥界入口不知从何地飘来的烟雾，紫音刚伸出个头就被呛了回来。冥厌出去查看，许久才回来，我们怀疑他在外面绕迷了路。
他回来时说这个洞口要重新换。冥界上万年来都没换过入口，看来有不轨之徒要趁机做点文章。挖洞口这种事我自觉承包下来，希望他看在我如此卖力的份上，早日让我解禁。
“听说你挖洞挺厉害的嘛。”南风闲来无事，看着我动手也不帮忙。
我想起闭关那次挖了五年的暗道，顿时有点心累。
“你知不知道小意最近在干什么？”
“在越国规规矩矩待着，还能干啥？”
算了，当我没问。
“不过他上个月好像跟冥幽吵了一架。”我一脸好奇地盯着他，“就是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我站在栈桥上都听得到。”
“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前殿根本没人，我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听到他们吵架又退出去。”不偷听的原因，多半是被冥幽吼了一通。
“现在外面还是浓雾重重？”我出不去，隔着门也瞧不见。
“对，小马还守着呢。”冥厌怕大家出去回不来，就让牛头马面轮流在门口看门。
他话音刚落，我就听到马面的一声惨叫。南风出门去看，半天无音讯。我蹭出脑袋，被吹了一脸的沙。这么大的风，雾却一点都不散。
突然一张大嘴张着向我而来，我连忙把头缩回来，哪儿来这么大只兽灵？
冥界入口之所以难找，是因为沙漠看起来每日都不一样。因着我们冥使和冥界之门有特殊的联系，才能找到。偶尔灵力弱或刮大风的时候，也只能在外打转。
其余人想要拜访，须得拿了帖子来，大门才会开。偶尔顺着流沙可以从不知名的小洞进来，自上次有小妖溜进来，冥厌已经填补好每个漏洞，时常检查。
如今外面这雾太大，伸手不见五指，若冥使们回来，有人趁机门开偷偷跟着进来，也不是难事。南风的脑袋若转得过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外面绕圈子吗？
冥幽和冥厌都不在，我好声好气告诉冥佴事情的经过，可他大概就听到个“兽灵”“没回来”，立刻冲出门去。好歹跟我商量个应对办法啊，我一个人待着干着急，也一头栽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