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冥使们最讨厌的事,莫过于战争。每当战火连天死伤无数时,我们不仅要负责把亡魂引入地府,还要防着各界不轨之徒趁机搜刮魂魄炼魂,扰了天地间的平衡。听闻以前有冥使引魂时偷走魂魄,冥帝勃然大怒,将其打入地狱,并吩咐长老冥幽每过段时间查一遍生人和魂魄的数量。
齐楚两国大战已持续两年,死伤数万人,长老整日忙不过来,就压榨我们这些可怜的捕灵人。所谓捕灵人,就是搜捕人世间残存的魂魄,引导他们重入轮回。若自己辖区的魂魄没处理好,又被冥幽拉去帮忙,可就倒霉了。所以我们五个能逃就逃,时常听到长老从破渊镜中传来的哀嚎。破渊镜是冥界用来联系我们冥使的通道,长期被长老霸占在身边,不停念叨。
“有人行行好去搭把手,我整日听得头疼。”芷瑶引着一众魂魄去往冥界。
“忙着,没空。”紫音刚用诉音笛镇住一个恶鬼。
“阿越,你坐在那儿看什么?”小笛问我。通过灵力视物,我们能看见彼此的行踪。
“又要开战了,我得瞅着。”齐楚两国的事,什么时候才到头啊。“七哥在哪儿?多日不曾见他。”
“不知道,他这人老是来无影去无踪。”
柒格是我们五个中资历最老的,小笛总说是因为他太闷,上面不给他升职,才留得做个小小的捕灵人。他做了八百年的捕灵人,我们都叫他七哥。紫音资历排第二,常年一身长裙紫衣,出手快准狠,捕灵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其次就是我,五百年捕灵人。小笛是冥界圣花葬生花幻化而来的,上面的位置暂时腾不出来,就且在这个等级的冥使上将就了三百年。芷瑶比小笛来得稍晚几日,是通过一系列严苛考察从小鬼们选出来的。
捕灵人品级不高,不是阴差,虽然福利少些,但相对而言不太受管辖,做好自己分配的任务即可。正经八百的阴差要上报给天庭,得凡曳仙使查明出身过往,方能任职。
“不说了,两边打起来了。处理好手上事情尽快过来帮忙。”我切断灵力,坐在山间的小石板上专心致志观战。我们各有辖区,但遇到战争的情况,总要搭把手。齐国是七哥负责,我负责楚国。只是这场仗打了半个月,我都没瞧见他人影。
看了这许多年,齐楚两边的大将我都认得,连同他们身后的小将也十分面熟。五百年里,观遍血腥杀戮,如今可全然置身事外,一边小酌一边观战。
记得我刚当上捕灵人时,听闻有大战可看,兴奋异常,非跟着七哥紫音围观。结果看着将士们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我的腿软得发抖,做了几个月噩梦才缓过来。这事儿常被紫音讲给后来的小笛和阿瑶听,害我又被笑话多年。
楚国前任君王披甲上阵时,齐军内一只毒箭没射中他,倒射中他的战马,结果硬生生把楚君给摔死了。楚国继任国君誓要报仇,踏破齐国疆土。如此僵持两年,大大小小打了十多场仗,齐国反而略战上风。
齐国大将抽出剑,伴着浑厚的鼓声,双方将士誓死冲击。一个个魂魄从战死士兵体内挣扎出来,漂浮在空中。我用锁灵绳将其脚捆住,好让他们跟上我。士兵们有的一脸震惊,还有两方魂魄动手打起来的。我又把手捆上,恐吓他们再敢骂人就缝嘴,他们才稍稍安静下来。战争对错无法评价,最后不过都是尸横遍野,命丧黄泉,我杀了谁,谁杀了我,还有什么重要。
捆了三十个魂魄,走着走着,总觉得不对,一数,只剩二十六个。我眼睁睁瞧着最末一个魂魄像被人抓住身子似的往后拖,离我越来越远。我给剩下的魂施了定魂咒,又设下结界,朝楚军营帐方向去。一个营帐外散着若隐若现的红光,冥帝曾对六界下了通告,若有人敢大胆炼魂,定要打入地狱不得超生。
营帐外的防备倒做得不错,挂满大蒜,洒了黑狗血,还插着两把桃木剑。若是有小鬼来,可能当场就被镇住,可我不是。我拂起帘帐,突然一桶冷水从上而下向我泼来,呵,现形水,这小老道懂得还挺多。
我抹了一把脸,周围士兵立刻将我围得严严实实。
“此妖女意欲打断大师做法,还不速速将她拿下!”道士身旁的小将气势嚣张地呵斥我,众人立刻抽出剑对我动手。
我拿出无弦琴,单手一挥,震得士兵们后退几步。“把魂魄交出来,我可以考虑饶你。”我朝高台上的道士说话,他一扬手中拂尘,将收来的魂魄装入锁灵囊,而后收进袖中。
“你此时走,还来得及。”
这小子胆子挺大,还敢恐吓我。我从锁千囊里抓了点安魂香,轻轻一吹,周围一圈的将士全都倒下。我盘腿坐在地上,十指在琴弦上游走,琴音绘出的利箭尽数向道士而去,他却神态自若,毫发无损。
这道士真还有点东西。“九九归一,现!”我轻念了声现形咒,道士身前现出恶鬼的形,我观察半天才瞧出个女子的模样。
“敢用恶鬼来炼魂,要遭报应哦。”
道士并不理我,施了句咒,女鬼红彤彤的眼睛盯向我。
“姑娘,不要助纣为虐,跟我投胎去吧。”我抽出锁灵绳立于空中,灵绳跟着我的手势向恶鬼发起攻击。那鬼接我两招,而后直接抓住绳子扯断。看来冥府新造的这一批灵绳,质量不怎么好。
恶鬼幻化成一团浊气向我而来,临近时又化成人形,只见满头长发,面目狰狞,委实把我吓一跳,我已经好久没瞧见这么丑的鬼了。人活着需要打扮,变成鬼后,也是要时时打理的,全身本就血液凝固,积聚于某部位淤血肿胀,那模样,真真是丑陋至极。
鬼一个劲想咬我,我费了三根灵绳勉强捆住她的手,挪开她贴在我耳旁的脑袋,她黑黢黢的牙齿间舌头伸得老长。
那老道又施法,几个士兵突然站起,拿起剑径直向我而来。我不敢伤其分毫,侧身一一避过,手中的鬼趁机溜开了。
“小老道,做人要讲本分,拿着灵力乱用,你们祖师爷可饶不了你。”
冥界有规定,不能用灵力随意伤凡人,我的灵力本就不多,要是被罚,就少得可怜了。普通人我平日都当大爷供起来,绝不敢用灵力让他们受半点皮外伤。人间的安魂香,我一箱一箱买来用,当个破捕灵人不自在得很。
“不劳费心。”他贴了张符在鬼身上,她瞬间挣脱灵绳,形也扩大一倍。
“尘封朝月,定!”定魂术困住道士和鬼的身形,我借机将手心贴在她额前,使用探魂术搜索她脑中的记忆。以我而今的修为,强行捉恶鬼的胜算不大,只得去找她的弱点,最好要她心甘情愿跟我走。
映入眼前的是个大宅院,穿过葡萄架的小巷,走到湖心亭,傍晚天空淅沥下起小雨,湖面雾蒙蒙的一片,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匆匆往假山后去。我跟上她的脚步,只顷刻间,院内一片素缟,有妇人跪在灵堂之上,而及有人拿出绳子,勒死了她。
恶鬼反抗意识过大,我只看到零碎的片段。“周夫人?”我唤了她一声,她眼中浑浊消散些,“我可以帮你...”话未说完,那老道缓过神,继续指挥着没了意识的士兵向我挥剑。我躲开,但那女鬼挨了几剑被激怒,张牙舞爪地向那些兵反击。
本就没把握,这女鬼又动了气,我留在这儿只会引火烧身。伤害无辜这条罪,无论天上地下,此后都由得这一人一鬼受。偏偏是我们这种看透轮回的人,最信因果报应。世上枉死之人不算少,未到命数,稀里糊涂就死了。不过,这些兵,本能建功立业,亦或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在这军帐中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倒枉来世上一回。
“你不过练方境界,何必出头。”那道士一脸不屑的神色,让我很不舒服。
“练方如何?也是我正经修炼来的,不比某些走歪门邪道的畜生。”
我怕用琴会误伤周围凡人,只得将灵力汇聚在双手,与恶鬼近身搏斗。我用光这次带出来的所有灵器,方与她打个平手。道士见此,将锁灵囊里的魂魄强行注入恶鬼体内,生吃魂魄,虽不能物尽其用,但也增她不少灵力。女鬼凶狠异常,发起猛攻,一把划过我的胳膊,上臂火辣辣地疼。我扯下营帐一角,上面正好沾有黑狗血,女鬼退后一步。
“喂,我都受这么大伤了,还不出来搭个手。”被恶鬼抓过确实不是小事,若是凡人,纵然费尽心思保住胳膊,有这个印记,以后鬼就可以找到他。对我们这种冥使来说,此事最大的弊处就是丢脸。一个抓鬼的反而被鬼所伤,能有什么脸面。而且,疼是真的疼。
我不知道七哥什么时候来的,我进入周夫人记忆时,就感受到他的气息,他倒沉得下心缩着不出手。
七哥与女鬼过了两招,那道士知遇上高手,收回符咒,顿时与女鬼消失无影。
“不追?”
“留着,冥幽那边近半年来少了百余个魂魄,查查与他们是否有干系。”
“这么多?”百个魂魄,若都炼化成功,绝对是个大祸害。
“看我受伤这么好玩?”我撕下右臂的袖子,看见五条血淋淋的抓痕。“哎哟,要死了,有什么好药先拿来用用。”
他摇头叹了口气,从锁千囊里拿个绿瓶子药粉洒在我伤口上,疼痛减退许多。我趁机把剩下的药塞到自己包里。“鉴于你见死不救,这药没收。”
“我只是看你会坚持到几时。”
按理说,刚才那种怎么都打不过的情况,我是该跑的,又觉得不怎么甘心。
“以后这种事别逞强。还有,冥厌近来查得严,别再取散魂了。”
“好。”散魂,也就是不完整的魂魄。我本来是想同女鬼做个交易,我帮她达成她心中所愿,代价是取她一魄。人本有三魂七魄,但在轮回之中磕磕碰碰,偶尔损坏个一魂一魄也很正常。
失了一魂一魄,下一世也许就做不成人,所幸投胎人身,要么家境凄凉,要么常年多病,不是什么好命。
七哥发现我在做这样的交易,是三百年前。那时魂魄的愿望是要我帮她夫君送封信,男子看了信后暴毙身亡。护法冥厌正好抽查到这桩案子,是七哥替我圆的谎,说看那鬼太可怜,被她骗了。原来那鬼不是什么好东西,信中写的是她如何杀害男子的母亲和儿子,最重要的是,归根究底是他轻信于她,也算个帮凶,男子气急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死了。
七哥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质问我搜集魂魄干什么,我说无可奉告。他虽气,也没拿我怎么样。做这种事,最害怕的是帮魂魄之时误伤他人。损修为是一回事,若被冥帝发现,是要下地狱的。
修为分六境,气云、练方、小修为、大修为、惊骇和出境,每境分上中下等。自神陨落后,六界再未有过出境之人,最高不过天帝和魔君的惊骇境中等。我这五百年,修炼没敢偷懒,偶尔有钱时买些灵品补补,修为一直在练方境上等,上不去也下不来。
“走吧,紫音她们应该把将士的魂魄送走了,我们去找那道士。”
“行,我换身衣服。”我虽不像紫音那么洁癖,可经过一阵打斗,加上左手膀子露在外面,不太雅观。七哥在帐外等我,我从锁千囊里随便找了套穿上。干这一行,就是有点费衣服,又该买新的了。
而今战场上,大多是死尸,也有活着呻吟的,但都命不久矣。他们身上趴着些噬魂小怪,吸取其最后一丝生气,七哥手一挥,无数小怪瞬间消散。
“你这法力,少说也是小修为快破镜的境界,不去当个护法真是可惜。”单凭他三两下击退了女鬼,法力也绝不是尔尔。
“没什么意思。”
“那不如你把一身灵力给我,我去当护法,以后冥界我罩你?”他不说话。“算了,不管我当上哪一个护法,都忍受不了另一个。”咱们冥界的左右护法冥佴冥厌,一个话多,一个冷漠。我怀疑护法几千年来没换过人,原因可能是没人受得了他们俩其中任何一个,又没人能打得过他们两个。
七哥和女鬼打斗时,下了追踪粉。我们一路跟到楚国丹阳城,再寻不到踪迹,只得找个地方住下慢慢打探。
依着我脑子里庭院的模样和镜中看到门匾上写着的周府,我们查到两家,三十多年前和四十多年前的周姓富贵人家娶了妻,而后妻子去世的。
在人间行迹过久,只能以真身示人。否则我这点灵力,全部都要花在隐身上。因要登门拜访,我特地买了几身漂亮衣服。
我去的那家周府,三十多年前周家二老爷周显娶了何绿梅为妻,婚后育有一子一女,听人说周夫人生下幼女时难产,身子受损,两月后便去世。后周显续了弦,再无生育。
我自称是何家的小姐,何绿梅的侄女,上门来看看表兄表姐。何家地远,据我所知,自何绿梅去世后,两家没什么往来。
接待我的是周二老爷的续弦夫人周柳氏,她说周家父子两人在巡铺子,傍晚才回。要留我吃晚饭,我说不必,是来丹阳游玩,住在客栈,之后再来拜访。
她连忙叫人去喊周老爷回来,又请我务必留下,带我去院里逛逛。我不再推脱,院里并无搭葡萄架的过道,湖心亭的对面也不是假山,而是围起来的小院子。
“夫人,那个院子是?”
“哦,大夫人爱礼佛,大老爷派人修的佛堂。”
“那地方从前是?”
“我也不知,我嫁入周家时,已是这般。”
周家好客,晚上吃饭时有周家大老爷、二老爷夫妇及少爷们,还有出嫁的周絮都回了门。我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扒饭。
“你父母亲可还安好?”问我话的是周显。
“父亲身体一直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盼着我长大些能来丹阳看看表兄表姐们。”
“自然,本该是明儿和絮儿去拜访外祖家。”何绿梅嫁过来三十几年,两家并无来往。一是何家大哥一直将小妹的死怪到周家身上,二是她去世时这两兄妹还小,不见得和外祖家有什么感情。
他们留我住下,我说与朋友一起来的,要回客栈知会一声。这样热情和睦的人家,我很难将他们和恶鬼联系上,只好寄希望于柒格,希望他能查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