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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真假

实话……谎话。

车轱辘转动着,斜照的夕阳迎来了晚间的季风,清爽的气息贯彻整条南门大街。

行人在街道两侧掠过,小贩、路人、百姓、富人、穷人、乞丐、男人、女人。

季风吹拂着窗口的帘布在鼓荡,透过缝隙,陈金裘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千百种面孔,千百种表情,喜怒哀乐。

这一刻他忽略那些面容,仅只是注视着每个人扯动的嘴角,听着喧嚣嘈杂的闹市噪音,他的眼神愈渐阴沉。

马车内的空间狭小,昏暗的光线将他的面容拢在阴影里,忽明忽暗的光线在变换,他眉宇间的阴霾越发凝重。

这些人,哪个没有撒谎?哪个又说了实话?

陈金裘陷入沉思,盯着过往的人,眼神趋近审视。

马车在南门大街十字路口向右转,进了染香坊巷后,在一家装潢奢华的酒楼门前停下。

这巷子是崇都有名的烟花巷,通南北,平日风大,透着凉意。

陈金裘抬眸向上斜视,酒楼顶楼的纱布迎风招展,巷子里传着吆喝叫卖声,沿街摆卖的竹篾里关着鸡鸭,咕咕嘎嘎的叫声响着,小巷口还能听到猪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三爷,到了。”仆役勒住缰绳交给迎在门前的小二,他没听见马车内的反应,便下车朝窗帘口多唤了一声,“三爷?”

一阵风忽然吹起窗口的帘布,橘色的阳光霍然穿进窗沿,仅是刹那间,仆役霍然瞪大眼。

在刹那的光明里,仆役从昏暗的车内,看到了陈金裘阴郁的面孔,那帘布落下遮住了一切隐藏在黑暗里的景象。

仆役怔住了。

“小的上手,爷小心。”小二见仆役愣在当场,当即上前掀了帘,“车停稳了,爷留神。”

小二笑着跪伏下去,他双手撑着地。而陈金裘已然弯身,踩着小二的背下了马车。

那脸上的笑浓过盛开的花。

“里头领路。”陈金裘抬了抬袖,“走。”

“得嘞~”小二伸着脖子喊,“陈三爷到,闲人让道!”

陈金裘朝着那名自小跟随自己的仆役招手,说:“老实,去给家里传声信儿,晚间的饭我就不回去用了。另外你让人去刑狱说上一声,明日我请诸位老大人到清风楼吃酒。”

仆役老实猛地回过神,他自小跟着陈金裘学的一对精明眼,察言观色几乎如同本能。

老实苦着脸,语调有些愤怨:“三爷,那些个老东西搅和大爷的人给您脸色,您还掏银子请他们吃酒?何必上赶子热脸贴冷屁股。”

“你懂什么?那都是刑狱的老人,里外里的面都得给足了。”陈金裘笑意盈盈地说,“去办就是,拿上腰牌。”

陈金裘甩了腰牌,老实接过眼巴巴瞅着,他正想说话。可陈金裘已经由小二领着进了酒楼。

老实琢磨着陈金裘那番话里的意思,加之方才车窗内的景象,他不禁抬眸望向酒楼上方。

顶楼的纱帘在飘,一个人影恍惚飘离。

老实昂着脖子看的清楚,他咽了咽唾沫,顿时对陈金裘这番举动明白了几分。

此处是染香坊巷,人多眼杂不说,陈金裘刚进崇都就被请到了这,这不关乎什么事,而是人。

请他的人是谁?

秦王!

人多眼杂,不能乱了方寸。老实重重咽了口气,当即转身朝巷子外头走。这段路不长,他在心里复述陈金裘的交代,可脑海里忽地回忆起方才陈金裘的面容,身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同时念叨着。

“三爷什么时候又变了?”

……

酒楼内的长廊呈环形,中间堆土种了稀有的紫竹,上头镂空正好撒下晚霞的橘红,霎时间营造出诗情画意的景气。

陈金裘绕着紫竹渡步上了环形台阶,到了顶楼后,小二在门前热情地唤:“爷,陈家三爷到了。”

门陡然被推开,一名两腮通红的甲士霍然站在门前。

他见着陈金裘,当即双掌一拍摩挲起来,兴致勃勃地说:“哟,陈三爷许久不见,难得给面儿,秦爷都等急了,快请。”

他抬臂一展,陈金裘笑容便浓了几分,他揖着礼渡步进了雅间,嘴上说着‘叨扰、叨扰。’

酒楼顶楼的雅间扩建过,与之酒楼一旁的阁楼连接做成对鸳鸯阁。此刻席间厚实的地毯上倒了几名甲士,陈金裘一眼看出这些都是崇都城西禁军的将领,大多都是这两年新晋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依次和人打了招呼,旋即走向正中,伏跪下去揖礼拜见,恭敬地说:“廷尉右监陈金裘,拜见秦王殿下。”

秦王刘修良。

景诚帝两位皇子中,独独刘修良生的孔武有力,他身材高大且健硕,样貌神似景诚帝青年时特有的风骏飘逸神采。加之从小练武,又喜好饮酒结交军中将士,气质难免添上一抹浓厚的豪放。

刘修良坐于正中高位,长案横于膝前,右侧后方的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上挂着厚毛笔,而他的左侧坐着一名场间最为貌美的歌姬,歌姬身侧的案上则放着一床琴。

最为瞩目的是他的后方上头,那摆放着一架武器架,龙爪分于两侧,探抓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宝剑。

“陈三,怎么才来,这夜都入幕了。”秦王两指夹着酒尊虚挑,“罚酒、罚酒。”

一众将领当即跟着吆喝。

陈金裘呵呵笑着从桌上拿过一个酒尊,又接过一名将领递来的酒壶,一边倒酒一边叹气说:“唉,殿下有所不知,今日到了城门,可把我给吓一跳,吃着惊了。”

刘修良端着歌姬的润下巴,虚张声势的张嘴欲咬,逗的歌姬咯咯娇笑起来。

他侧首笑着问:“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郑国刑罚可是你陈家掌舵,还有人能惊着你?奇了嘿。”

一众将领当即跟着喊,脸红脖子粗地说要废了敢跟陈金裘叫嚣的人。

“叫殿下见笑,都是刑狱的官吏。”陈金裘提着满满一尊酒,“我二哥此次在烟州遭了难,人没了。老夫人生了气,在城门口骂我来着。还有那些官吏,见我大哥没回来,心里急狱里的案子,就难免多说了几句闲话。”

这句是实话。

他说完话,抬臂昂首满饮一尊,一众将领当即拍掌叫好,纷纷举尊要与他共饮。

“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件难事。本王与平冈平日吃酒交往甚多,他是个爽快人。”刘修良任由歌姬搂着他的腰,“可惜呀可惜,来,本王敬平冈一尊!”

刘修良举着酒尊往地上一撒,一众将领也跟着撒酒。

这满地的酒液溢着浓郁的香,与空气中的脂粉味混淆在一起,透着醉人的芬芳。

陈金裘放下酒爵,旁边的舞姬立刻挽袖倒酒,他就在一旁看着,说:“金裘代二哥谢过殿下。”

“莫与本王客气。”刘修良放了酒尊,搂着歌姬的细腰随意地问,“陈三,你大哥的事本王听说了,可倒是谣言难说真假,现下外头都说人没回来给扣烟州了,到底是真是假?”

他说着话的时候没看陈金裘,搂着歌姬的手缓缓抚摸着光滑的背,歌姬登时媚眼如丝,眸里荡漾着春儿水般的浪。

“千真万确,烟州刁民胆大包天,人是扣了。”陈金裘去拿酒尊的时候故意搭在舞姬白皙的手背上,“殿下也知道,平日刑狱皆是我大哥主事,他事必躬亲,嫌弃我与二哥做事不尽那份意思。唉,且不说这些官吏,还有狱里的狱卒,手底下的兵曹,明面儿上认的都是我大哥,如今我一个小小廷尉右监,可怎么撑得起这么大的摊子?”

舞姬被陈金裘这么一搭,手不禁往后缩了缩,可陈金裘却已经把她的手抓住了,顺势将人揽入怀中,面上哪有什么愁苦之色。

可这话却是假的。

刘修良侧眸撇了一眼,五指沿着歌姬的背滑到后颈,顺着浓密柔顺的发探入,他朝桌上的食鼎示意,歌姬当即会意。

“金裘,这我可就不得不说你了。”刘修良撒了手,舞姬的发髻胡乱撒了下来,披在肩上盖住了锁骨,他撑着扶手继续说,“陈丘生嘛,在崇都是个人物,活阎罗的名字谁没听过?啊?哈哈哈。”

一众将领跟着大笑起来,纷纷赞叹。

陈金裘搂着舞姬,噘嘴对着她递来的酒尊啜了口,随后由着舞姬拿绣袙擦他嘴角的酒渍,说:“殿下,现下崇都只有我一个做摆设的廷尉右监。这偌大的刑狱,我可管不住。我呀,平日和二哥一个样儿,就喜欢喝酒、吃肉,搂着美人做美梦……啊,你说对不对?”

最后那句是对怀中的舞姬说的。

可这话依旧是假话。

那舞姬娇滴滴地说了声‘喏。’随后羞涩的微微侧头。

居坐侧位的歌姬俯首朝食鼎中叼出一颗红果,随即含着果送到刘修良嘴中,他咀嚼着,说:“这酒嘛,是个好东西。可权呢,谁会嫌多?是不是?”

他环视一众将领,大伙见他放浪形骸地笑,当即也跟着笑着应声,连连称是。

“殿下,这话说的豪放!”陈金裘双眼一亮,他顷首望向刘修良,“只是卑职不明其意。”

“金裘,你看看这雅间里坐的都是什么人?”刘修良抬臂环指一众将领,“这都是城西禁军的校尉、羽林。”他握着歌姬的手饮了口酒,看向陈金裘说,“知道本王为何喜欢和这群兵篓子混在一块吗?”

“卑职不知。”陈金裘朝刘修良揖礼垂首,“还请殿下赐教。”

“莫说赐教。你我论调搭腔,都是戏言,但也是本王一番肺腑。”刘修良摆手,“兵篓子,那也是兵!”他啐了果核,顷身沉下面容,一挑下巴,“兵是什么?嗯?”

一众将领四下环视彼此,皆是挠着后脑勺发呆。

陈金裘眼珠一转,旋即朗笑着回答:“殿下神威盖世,力拔山兮,乃是郑国第一勇士。兵者,国之矛也,御敌在外,震八方,无兵则无国。”

刘修良拍掌大笑:“读书人讲究!不错,无兵则无国,街头地痞打架还拉班结伙,单枪匹马砸场子都没底气。所以呀,这里头就两个字,交代的干干净净。”

他侧身豪迈地一把扯过厚毛笔,对着砚台重重一垂,顿时浓墨四溅八方!

那对笔直长眉蹙似利剑,眸里刹那现出骇人的杀意,提笔于纸张上游龙行走,浮腾而下,旋即一甩厚毛笔扯过白纸朝场中一掷!

纸张轻柔似纱飞舞飘落,落在场中后,一众将领纷纷起身去看,可认字的在颔首,不认字的也跟着假模假式点头。

陈金裘起身凑近一看,顿时就看清,这纸上写着两个大字。

兄弟。

笔墨浓厚,字里行间一股豪放之气浑然天成,挥霍于纸上。

陈金裘不禁脱口而出:“好字!”

他由心赞叹,真心话。

“陈丘生提携的人自然是他的人,可他们做的是官,是郑国的官吏,吃的是郑国予的俸禄,秉的是郑国的公,执的是刘氏皇族的法!”刘修良微一抬手,歌姬便自觉地靠向他的怀中,“有美人在怀,有兄弟在侧,这日子逍遥,这国就安宁。所以你得记住本王一句话。”

陈金裘恭敬地说:“卑职洗耳恭听。”

“有兄弟在,就有底气。”刘修良举着酒尊朝他致意,“刑狱事宜办不了的、有难处的,在场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都给你,办了!来,饮酒!”

一众将领听的热血浇头,当即都举尊朝向刘修良,齐齐喊着‘唯秦王殿下,马首是瞻!’

刘修良今夜喝的尽兴,忽地朝向一名将领问:“我瞧你方才老是盯着她,说,是不是喜欢?”

刘修良指的是他怀中的歌姬。

那将领闻言顿时酒劲去了大半,昏沉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连声说‘不敢’。

刘修良起身看向他说:“本王可不喜欢有人撒谎。”

那将领依旧摇头。

刘修良忽地缓缓起身,掠过桌案时抬手一抽,那武器架的剑鞘顿时响起一声脆耳的咣当声!

他用剑指着将领,吐着酒气说:“你怎么这般怕?本王一言九鼎,你不敢说,好,诸将皆有,令!”

一众将领当即齐齐单膝跪地,抱拳揖礼。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刘修良迈了两步,剑尖抵着那将领的胸口,“尔等接令!”

一众将领齐声高喊:“末将遵命!”

刘修良隔着案抓住歌姬的手,扯着将人往将领怀里推。

那歌姬吓地花容失色,连声告饶,哀求着说‘殿下不要。’

刘修良霍地一抬剑横在歌姬白皙的脖颈间,佻达地笑着说:“不尊王命,军法处置,你若不从,斩!”

歌姬登时吓地浑身发软跪坐下去,她颤着弱声说:“小女子,遵命。”

刘修良哈哈一笑,抬掌拍了拍歌姬柔嫩的脸颊,说:“这不就听话了吗?”

他说着转向陈金裘,那副神俊的面容多出几分阴邪之色。

陈金裘保持着笑,提着酒尊遥致,说:“殿下恩威并重,不失大将之风!卑职敬殿下一尊!”

他将酒饮尽,一众将领也饮了酒,而当陈金裘的目光看向四周时,忽然发现这些将领看向刘修良的目光都透着熊熊燃烧的炙热。

他彻底明白了。

刘修良靠的不是美酒和女人拿住这些将领的心的,他靠的是这般喜怒百变的性子。

他是天生的将军。

他更不喜欢有人对他撒谎。

雅间里喊了琴女抚琴助兴,众人都喝的酩酊大醉,夜深时才寥寥散席。

刘修良握着陈金裘的手出了酒楼,他站在门前身形微晃,吐着浓浓的酒气说:“陈三,莫送了。往后有事只管往王府上捎个信儿。”

“多谢殿下。”陈金裘揖礼,“今日听殿下一席话,可谓醍醐灌顶,今后还有叨扰之处,还望殿下莫怪。”

刘修良轻锤了锤他的胸口,醉眼猩朦地笑着说:“文绉绉的,下次改改,都是爷们——嗝儿——”他打了酒嗝,忽然环住陈金裘的脖子问,“陈三,本王不喜欢有人撒谎,本王现在问你,你可对本王撒过慌?”

陈金裘看向刘修良,面上还保持着一贯的笑。

他揖礼轻声说:“卑职以殿下马首是瞻。”

刘修良抬头看他,两人凑的很近,刘修良的眼角浮着绯红,可眸子却冷静地出奇。

刘修良嗓音平静地问:“当真?”

陈金裘拍着胸口说:“句句属实。”

刘修良审视着陈金裘,在这片宁静的夜里,他从陈金裘的笑容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无论是真还是假。

他松开环住陈金裘的胳膊,拍了拍他的心口,说:“本王信了,走了,莫送。”

外头早早候着马车,仆役扶着刘修良上了马车,打马慢悠悠地走了。

一众将领醉的倒的倒,躺的躺,叫人扶着进了房间。而这时仆役老实赶着马车来到酒楼门前,他望了望不远处街道的马车,狐疑地说:“那是秦王殿下的车架,咦?瞧着不像是要回王府。”

陈金裘看向他,不禁觉得好笑,但还是问:“你怎么知道?”

老实老老实实地指着街道,说:“走错道了呀。”

陈金裘笑着一拍他的脑门,说:“上车,走了。”

马车帘布放下,老实挥动马鞭,边赶车边问:“三爷,今日的酒没喝出毛病吧?”

这是两人打小熟络常说的密语,意思是在问,有没有麻烦找上来。

“多嘴。”陈金裘望着窗帘外的夜景,“交代你的事办了吗?”

“办了,都妥当。”老实扭头说,“府上哭丧的人去了二爷的坟地,没人使唤,我叫了大爷留的人去了刑狱,老大人们都吱声了,说着静候佳音。”

陈金裘眉头一挑,问:“是那个叫元吉的护卫?”

老实回答:“对,还有个奴才,两人一道领腰牌去的。”

陈金裘没回答,可老实突然往马车里递了一卷卷宗,说:“还有这,那护卫说是三爷留在马车里的,叫我给捎带过来。”

陈金裘一怔,他接过宗卷一看,眉头顿时一蹙。

这宗卷正是他离开烟州时,陈丘生追着赶上送来的。他翻开宗卷细细阅览,可一封夹在宗卷中的信忽然飘落在地上。

他抽出信纸看了看,片刻,持着信纸的手垂在膝头,说:“今日这酒又苦又甜呀。”

老实闻言一怔,挥着马鞭的手都顿在半空。

陈金裘这是回了他那句密语。

今天麻烦找上来了,可解决麻烦的也跟着来了。

陈金裘眯着眸子回忆刘修良的那句话。

‘你可对本王撒谎了?’

车轱辘转动着,陈金裘缩在黑暗里靠着车身,望着夜幕喃喃自语。

“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

实话,谎话。

他都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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