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刚刚送走了一波朝廷御史,达官贵人。
虽然说衣着,看着寒酸了一些,没有往日御史那般锦衣玉帛,但这实打实的御用路符,绝作不得假。瞧瞧御史的排场就是大!一行四五十人中,至少三十多人都是护卫,还有约摸十人上下,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朝廷内卫了吧,虽然衣着打扮相差不大,但老驿卒在此多年,一双眼睛,还算是看得真切,自己年老体衰,不懂武功,但一手望气的功夫还是不差。
驿丞寻思着,就车上这位老先生模样的贵人,如此儒雅,怎么着也得是个朝廷三四品的大员,接人待物三十年之久的老驿丞心里清楚的很,越是平易近人的朝廷使者,往往官帽子越大,越是那些,刚下了马就吆喝着人过来伺候,又要喝酒又要吃肉的,往往只是个末流的信差。
只是不知道这等官老爷到底是何等公务在身,居然要几十名护卫跟随!其中还有几人,一看便是厉害的练家子,一个能撂倒十几口子人的那种高手。
北黎御道上的驿卒还好些,人来人往,不算孤单。
大虞西北和北境的驿卒,就不像他们如此幸运了,大虞官道四通八达,像一张大蛛网一般,遍布二十一州疆土。
平日里通行人员繁多的常用官道不足三成,但关键时刻才知道往日里用不到的官道是何等珍贵,开国百年之间,大小战事与地方平叛,使得朝廷不敢有丝毫放松。
路政是大虞朝廷的一项巨大开支,建国到如今一百多年以来,驿站官道撤销极少,增加建设极多。
自然而然的,主干道上这驿卒差役,每月月钱还不算少,一年到头总能比在家种地多挣个两把的银子,但那些偏远地区的驿卒,可就吃了苦头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听说最偏远驿卒每月仅有银子两钱多些,一年俸禄都不到三两银子!而且,官道破旧,荒无人烟,十天半个月的,都不见得一个人马从中路过。
除了偶尔能有几个当差的例行查访之外,路过一个人,小小驿站里的两名驿卒,就能将此人当做谈资,仅凭着一面之缘,就满口胡诌的猜测人家的家事,履历,娶没娶到媳妇儿,有没有孩子,男孩女孩多大了等等之类,直到下一个过路人出现,才能改换目标。
至于想要换个营生,辞了这差事,想都不要想!
这户人家的男孩儿自打生下来,就是朝廷的军户男丁,不需要缴纳田地赋税,也不需要耕种,只要男丁到了十六周岁成年的年纪,朝廷就能分给他一处差事按月领取俸禄。
久而久之,这驿卒的差事,都成了世袭。田地人家羡慕这驿卒每月旱涝保收,日子过得清闲,没有一生劳碌病,驿卒也羡慕乡野人家闲散自由,不用整日待在这凄苦之地。
世人都苦啊。
驿卒们哪里知道,他们身为军户,把守官道,尚且是一处稳定的营生,在当地寻个人家,生子传宗接代,媳妇好说的很。
比这甘苦的多了去了,朝廷的悬壶军,每日里忙着的就是在四野之外给朝廷寻找野外水源,标注在山川地图之上,自从籍贯上成家以后,便成年的不着家,直到自家的儿子来接替自己,成为新的悬壶军一员才能卸甲归田养老。
北黎也是这般差不多,偏远官道驿卒,遇见过路人就愈发的热切了……
今早出发前,宋夫子与那驿卒闲聊了几句,无非就是几句山山水水的客气话,也是这几日疲于赶路,整日闷在马车里,半点没有负笈游学的架势,这让宋夫子懊恼不已,但国事为重,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
御道两旁,除却辅路驿站和零星的军营之外,大多时候就是些千篇一律的山野树林,栽种的紧密结实,能防风沙也能防大水。
北黎朝廷不如大虞阔绰,能修建此等御道,确实是花了大价钱的,仅仅是砍伐生长在此地,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树木,就是一笔庞大的人力开支。
这几日马不停蹄在御道上行路,确实也没得意思。
刚上御道第一天,还怜惜自己的马儿是那良种,不愿意与驿站所养马匹交换,第二天众人就深感不划算。
若是不换马,一天三四个时辰,马匹就再也走不动路,中途换上一次,少说可以走上六个时辰,每日能赶路不止一百五十里。
两相比较之下,自然是赶路重要,这几天,一行人等,除了睡觉之时找到驿馆下榻,其他的一天时间,具在马上或者马车之上,这可苦了少年和众位学士。
镖师尚且好说,吃这碗饭,做的便是这种事。忍的住,一天两次小解都没什么,以往行路速度慢些,想要小解,下了马车再快速追赶回来便是。
换了御道可就大不方便了。
车马行进速度比以往快了五成,不是说停就能停,驿站之中虽有方便之所,但总不好三番两次的让车队停驻下来,偏偏的,镖师似乎精于此道,像是暗中较劲一般,就是不主动停靠驿站……
有好些时候,少年憋得差点连修行都耽搁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独自脱离队伍,到路边去方便不妥,这毕竟是朝廷御道,自己一行人还是名义上的大虞使臣,又常有人来人往,自然是方便不得。
心里只盼着早日赶到奉天城,在那里休息整顿一番才好。
御道就是快,按此行程明日就能到奉天。
已然接近傍晚时分,就连值守的驿卒也有些站立不稳,想要打瞌睡。屋外的黄狗嗷嗷叫了起来,驿卒立时被吵的受不了,真想一脚给这扁毛畜生踢出老远。
狗叫声还没听,便听得隐隐约约的马蹄之声,驿卒斜了黄狗一眼,这畜生果然比人好使一些,隔得这么远,不知是先听了声响,还是先闻到气味。
莫要小瞧这条黄狗,好多驿站都供养着两三条,日夜值守,好些时候比人还管用。
驿卒叹了口气,暗道一声命苦。听着人马声响,得有好几十口子,赶忙招呼一声弟兄准备,看着天日,是要在此地下榻。
天色已然不早,夫子一行人便在此地歇息,一路走来,每到一处,便详细的与驿卒询问路途,此地距离奉天城还有不到百里的路程。
还是如往常的那般,两三个人住一间客房,又留了些人手护卫马车。
夏日本来天黑的晚些,往常这个时间,大虞中部几州地界,便是一更天宵禁之时,天边还有亮色,朝廷近年来往往有些夏日时令与冬日时令宵禁的提案,但均未通过。
据钦天监所说,是如此,越往北天黑的就越早一些,此时便是一更天,天完全黑了下来。
二更天,众人尚未入眠。
远离御道数百步的一处村落,传来了阵阵熙熙攘攘的声响,隔着几百步远,若是白日,定而听不到,入夜了落针可闻,才显得争吵喝骂的声音如此刺耳。
听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人多口杂,男女妇孺声音皆有,争吵了好一阵,没想到非但不能平息,且愈演愈烈,隐约间似乎有刀斧凿门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有就有女孩哭喊。
才刚刚二更天,众人将睡未睡之际,寻常镖师都能把这动静听得清楚,只是无一人走出房门。
最先坐不住的就是阮舟子与景颜,出了房门,唤来了驿卒便问道:“这外面如何喧闹,是因为何事?”
驿卒有些惶恐,斟酌着回答到:“公子若是觉得吵闹了,我这边就去知会他们一声,莫要扰了先生们歇息。”
景颜不想与他再言语拖沓下去,便直道:“我是听见了刀斧凿门的声响,便是寻常人家吵闹,怎么会有这般动静?”
驿卒老脸微微一红,他自然知道这般动静,定然不是寻常乡里乡亲闹了别扭,看着公子身份尊贵,定然要追问,也不得不说出实情:
“回公子的话,这附近有三山帮开设的赌场,跟城里的大赌场比不得,附近人家前来赌博的也有不少,往些时候,有这种事,大多是跟赌场有关。”
阮舟子皱了皱眉:“可是那人欠了赌债?就算是欠了赌债,何至于刀斧凿门?你快些将事情与我如实说了,别做遮掩。”
驿卒干脆扯开了遮羞布:“要是小老儿所料不差,便是那赌博的汉子输了钱,还不上赌债,过来要账的人要将他的子女掠回去变卖偿还赌债。”
二人对视一眼,心急如焚,想要出去看个究竟,却也知道江湖险恶,先去找了夫子。
还未到夫子门前,哐当一声,门就开了,夫子也听了此番动静,拿不定主意,带二人去了徐定唐房里。
徐定唐也听得动静,只是不急不慌,手指肚轻轻碾着蜡烛的芯儿,说道:“宋先生,怕是去不得,这里面恐怕有诈。”
阮舟子听着远处村落中刀斧凿门之声愈来愈烈,那门板应该是撑不住多久,心急的问道:“徐镖头,附近可曾真有帮派在此开设赌场?可真的有过恶霸强迫赌徒贩卖儿女?”
徐定唐不想多生事端,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附近确实常有此事,就算此事是真。我等也不方便参合别人的家事,况且,真真假假,说不好就是……”
阮舟子慌忙说到:“便是赌债,多少银子,我给他了便是,若是这汉子死心不改,干脆将这苦命人收了作为仆役也好过让他们逼良为娼,前贤曾言,不积跬步,无以行千里,眼下的小善都做不到,还如何谈及修身齐家治国?”自然是说与宋夫子听得。
少年与阿洪出了房门,徐标头门外听得阮公子如此说,宋夫子又点了点头,当下便不再犹豫。
连马都没骑,阮舟子与景颜便翻身跳下围墙,往乡里去了
徐定唐自知劝说无用,只得叹了口气,拎起了靠在墙上的朴刀,也要下楼去了,听得宋夫子说道:“徐镖头,你不如留守驿站,以贼人防声东击西。”
穆流风与宁仪也分别走出房门,与徐定唐一起留在了驿站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