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北部一带，是沿海几州南北通行的必经之地，这里往来人员斑驳，不单单是有些行脚商干着贩卖私盐，不缴纳朝廷赋税的勾当，更有好些私自开设的小型赌场和妓院，在徐州北运河这一带，数不胜数。
看着乱糟糟的，其实还是沾了运河的光，此地挺繁华，要不然哪里会有道士愿意在此歇脚摆摊算卦呢？
这老道士在这摆个算卦摊子，其实有几分碍眼，都是南来北往的人精，哪里还看不透这老道士的小心计儿。过往人行色匆匆，被他逮到一个，就能花言巧语骗些铜钱，被骗的人转身登船走了，总不能因为几个铜板再折返回来臭骂他一顿，掀他的摊子，那才是得不偿失。
不过有一说一，老道士带在身边的那个小道童，模样生的十分可爱，倒是有两个妇道人家，想过来捏捏小道童肥胖的脸颊，专程过来丢了一枚当十钱，至于测字，算命，摇签，还是看手相的，都没在意过，就是看着道童小小年纪在这站了半天了，怪可怜的，心里不舍，才施舍给老道士几枚铜板而已。
不过，没一会儿，老道的生意变好了一些。
老道士脸皮有些薄，吆喝声音小些，自然就没什么人听得见。小道士更是腼腆，与自己师傅还能说上两句话，碰见生人，头都不怎么敢抬。
但是架不住有人搭手。
一个面如冠玉的公子哥，丝毫不顾及身份，就堵在道路旁，帮着老道士吆喝着算命测字，手相卜卦。
刚开始还是一些南来北往的妇人，看着公子生了一张俊俏面孔，就没忍住，与那公子搭了两句，就不好意思不去算一卦，着了那公子的道，白白花了十个铜板。
谁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老道还装作不领情的样子，可小道士已经乐开了花，就瞅着。过往人中有没有推着小摊卖零食的，碰见了，一定会缠着师傅给他买一些。
这招挺管用，但也就引来了十几个客人，便再也不好使了，那老道着实是不怎么会说话，就算是有公子哥在一旁帮衬着，都显得十分生疏，不近人情，出摊算卦怎么能说主人家即将损失钱财呢，或者有血光之灾呢？不都是挑着吉利话说吗？这老头真是不会察言观色，活该他有这么可爱的徒弟和这么俊俏的公子帮忙招点生意，都挣不了几个钱。
就有两次把那妇人气得着实不清，老道非要说那人夫家沾花惹草，差点和那妇人打起来，要不是俊俏公子哥在一旁劝架，摊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俊俏小哥也放聪明了，那些爱听吉祥话的妇人招揽过来也并不是好事儿，这老道不识抬举，净挑人不爱听的说，要揽客就得找那混迹江湖多年，养气功夫好的汉子。
还真别说，虽然是俊俏皮囊，在招揽来往客人算命上没什么优势，但是这一嗓子一嗓子喊出去着实吸引了不少江湖人。
老道士嘴角一撇，有些不屑，竟然用了如此下作的手段。
就要卷了摊子回去歇歇，一旁的小道士挽着平安老道的手，不让老道收摊，也是这小道士跟着师傅受苦惯了，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好不容易生意好些了，怎么能走呢？一定要多挣些铜钱回去才行啊。
俊俏公子哥自然耍了几分心机，吆喝声灌注了内力，声波传的非常之远，有十分浑厚，本来没有要算命的江湖人听得这吆喝，纷纷侧耳倾听，心下暗叹这公子哥，看不出来，年纪轻轻就如此内力修为，一旁那个道士难不成真是一位老神仙？
抱着这个心态，反正多少也就是十文钱而已，上山拜庙还要烧炷香的，能结一桩善缘，不是更好吗。
老道士的生意确实好了很多，好些个江湖人排着队的前来测测算卦，偏偏这老道士的嘴臭，和这些江湖人的胃口。
行走江湖有些本事的，那些恭维之词，早都听的耳朵生茧子了，倒是这老道说起自己身体可能不适，哪里哪里修行之处有些许不对劲等等时候，还真有几分贴切。
有那江湖人，听到要紧处，就拿出了好几枚当十钱算是打赏，这一来二去一天竟然收获了一两银子还多。
嗯，可是没有白费这俊俏公子哥一天的招呼。
快到傍晚时，三人终于收了摊。
也没有寻找客栈下榻。老道士便拿出全部身家，在龙游商会驿馆之中租了辆马车，是要日夜兼程的赶路。
俊俏公子哥也死皮赖脸的就往车上钻，老道士白了他一眼，要不是阿福还挺喜欢这个年轻人，自己早就一扬马鞭，赶他下去了。
阿福倒没觉得生活有多辛苦，有马车坐就已然是不错了，以往风餐露宿的时候都有呢。今天挣了一两多银子，真该选个客栈，住一宿，像这样彻夜赶路的，第二天一早的洗漱都是件麻烦的事情，柳树枝尚且好寻找，随便掰扯一根，化些盐水便能刷牙漱口，就是这头发上的污垢，几天不清理便痒的厉害。
听人说，常不洗头还会掉头发呢，看着老道士头发有些稀疏，阿福小小年纪被吓得不轻，逮到机会就会好好洗自己的头发，生怕落了一个秃顶的下场。
再往前赶两日，便到了盐城了。
夜半。
阿福小道士睡得正香，一旁的司牧安，走出车厢，与平安道士一起坐在车头赶马。
平安老道士瞥了一眼司牧安说道：“你跟随老道好些时日了，难不成真要与我一起去祭拜巨匠？”
司牧安哪里还有稷下学宫的儒雅模样，奔波了好些天，就在客栈中歇过一天而已，风尘仆仆，靴子上沾满了泥巴。
叼着根苦涩的茅草说道：“顺路去去祭拜一趟。”
平安老道，冷笑一声，说到：“真是打的好算盘，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就是你们这帮算酸书生给人逼死的，还假惺惺的前去祭拜，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司牧安不知可否，有些惆怅的耸了耸肩，向后仰了仰活动了下筋骨：“缓缓说道，谁能想到，如此年少的巨匠，竟然会服毒自尽，祭酒本就是想接他去祭下学宫澄清此事，再就是亡羊补牢也为时不晚，没想到他性子如此刚烈，想一死了之，重振小说家威名。”
平安道士也叹了口气，他倒是对少夫子并不是很反感，只是与书生确实有好些过节。
“甭管怎么说，人是让你们逼死的，你也是稷下学宫的少夫子，怎么得？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司牧安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老道士，平淡的说道：“哪里唱什么黑脸白脸的，我去祭拜巨匠，也不是以儒家子弟的身份。”
平安道士听了此话回过头来，看司牧安眼中光芒晦涩不明，叹息了一声说道：“原来你也知道了一些陈年旧事……”
司牧安摇摇头：“就算是不知道这些，我也会有此行，前来劝阻天师，我知晓与否，只是多个身份能否祭拜巨匠而已。
于儒家来说，他所做此书，包藏祸心甚大，绝不能是一句不甘心，就能够抵消其罪过的。其实平心而论，服毒自杀，一死了之，都有些便宜他了。”
平安道士听了也不恼怒，点点头说道：“话是没错，不过……他写下此书，无论如何也没了生路，只不过若论及前因后果，这一百多年以来，学宫对小说家一脉打压如此之厉害，此书问世，是否也有你们儒家的因果在呢？”
司牧安听得此话，立即双手作揖，向着道士行礼，说道：“正是因为有此因果，我此番才会前来。”
“有意思，那你此番前来，是以你儒家少夫子的身份的还是以别的身份？你这娃儿倒是聪明的很，两个身份来回倒腾，婊子都让别人当了，贞洁牌坊都立在了你身上，有点意思。”
司牧安默然无语，老道士自顾自的摆弄着手里的龟甲，二人半响没有说话，老道士看他还不进车厢里歇息，便多说了几句：
“小娃儿，以你之见，各家不派人去凭吊巨匠是自己不愿去的还是碍于你们学宫情面才不敢去？”
司牧安冷笑一声，摇头说道：“他们是不愿意去还是不敢去，我不知道，但若是此事，旧事重提，在世人嘴里，就一定是我稷下学宫压迫他们毁了盟约礼数，不让他们凭吊巨匠。”
平安道士难得的夸赞了一句：“你这小娃儿倒也不笨，人心如此，权谋也好，心术也好，个人意志不同，早有定数，哪里是我这个天师三言两语便能够动摇着呢？”
司牧安面露喜色，问道：“天师这是答应了？”
平安老道，点点头说道：“不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我依旧游山玩水，不问世事，不用这么多学宫教习盯着我，实在是浪费，有那功夫，多防备防备北黎的文诛笔伐，还有，防备下身后阴阳家暗地捅刀把。”
司牧安松了口气，这一趟总是没有白跑，眼前这位不正经的老道，可是个正儿八经的道门老天师，其修为，辈分，都是极为高的。而且此人极其念旧，对巨匠身死一事，耿耿于怀。
圣人一言，流血漂橹，大道之争，不见刀光，却杀机万重，近日善堂执政大兴，就有好些在一方有些贤名的老学究，站队阴阳家，写了好多道德文章，批判当今世道如何如何，如何不大同，儒家的治国方针如何偏差……
老道士摆弄着袖子里的龟甲，若无其事的问了一句：“既然如此，还在我这儿浪费时间？还不回去看着自家后院别起了火？”
司牧安摇摇头：“就还有两日的行程，不远了，本来就是要来此祭奠一番的。”
老道士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这才像个样子，要是转头就走了，连台面上的功夫也不愿意再做，那他平安老道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真要给故人的徒子徒孙找个公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