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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没了希望留下坚强

1.

七年前,我二十三岁,如花的年纪。

大年初五,我上班的陶瓷杯工厂要到正月十五以后开工,我还有大把的假期时间。

今天我家里气氛非常好,比过年都热闹。我大大和我娘很高兴,他们早早的就起床,先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净,又搬出盘子碗的再刷一遍,把客厅的花草又重新调整了地方,弄得叮叮当当的声响,害的我懒觉都没法睡。接着又是杀鸡宰鱼、剁馅煮肉,把炉子烧的通红、暖气片热到烫手,等待迎接我女朋友。他们比我着急,在我年前跟他们说年后我女朋友要来之后,我大大就准备了三套猪下水,半片大肥猪,灌了十几米长的香肠,而且还不重样,有纯瘦肉的、有辣的、有猪皮的、有肉和粉皮的,我都没吃过这么全的味,挂的满院子都是,走路稍不留神就会碰一脑袋香肠。关键是,借着过年喝酒串门,他嚷嚷的全村子都知道我女朋友要来了,害的我一年没敢出门,碰到村里人问起,脸都没地儿藏。要命的是我大大还打算要请几桌亲戚来,幸亏被我娘及时制止了。

我七岁的外甥泽宇正蹲在那看我大大拔鸡毛,开水烫的我大大嘴里只咝溜,“我说,珠珠她娘,我觉得还是叫桌亲戚吧,一桌也行!”我大大还是习惯用我大姐的名字称呼我娘。

“哎哟,你怎么还较劲呢,不是跟你说了,黄铮这次是来看看,又不是定亲!你弄得那么隆重,人家小妮子再不得劲。”我娘在做我们这的特色菜——萝卜滑丸子。这菜我得说道说道,因为我外地的同事都没口福吃到过。

将青萝卜洗净剁碎,和上肉沫做成馅,把馅用手攥成圆柱形,像个小鸡蛋的样子。放入干淀粉里滚一滚,尽量多沾些。在放入开水锅中蒸二十分钟,也可直接下水煮几分钟,萝卜滑丸子就做成了。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做汤,滑嫩爽口,特别好吃。

我二姐抱着我不到两岁的外甥女坐在我娘旁边的凳子上,接话说:“就是,俺娘说的对,你招呼一群人来,都瞪着眼看她,不把她吓坏了啊?”

我爹咝溜着继续阐述他的观点:“我是觉得,儿媳妇头一次来,咱不能慢待了人家,别让她觉得咱冷落了她。回去跟她爹娘一说,显的咱多不懂事。要不咱叫他三姨家的表姐来陪陪?”

我姐夫拿了一个碗放到我大大脚边,准备盛鸡内脏,接话说:“我觉得行,叫亲戚来不合适,叫个同一辈的来陪陪也行,黄铮也见过婷婷,也有话说。当时小玉第一次去我们家,也是叫我表妹来陪的。”

小玉,我二姐的名字,大名刘玉。婷婷,我三姨家的表姐,跟我二姐同岁,小半年。我三姨家在镇上,跟我大姐家离得不远。

我娘说:“也行,就是不知道婷婷走没走。”

二姐:“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说着,带着外甥女去屋里打电话了。

我们这里习俗,嫁出去的闺女初三要回娘家,我二姐夫是初三开着他的拉货车来的,知道我女朋友要来,所以多待两天,准备和我一块回去。

我拿着小刀,去到南屋厨房装猪头肉的大盆里切了块猪肚吃。

我大大叫我:“金金,黄铮几点到,你还不快去接她?”

我嚼着肉,嘟囔着说:“还早呢,还得一个多小时。”

我大大:“你可看准时间,别让她等着,天这么冷。”

我不耐烦的说:“知道了!比我还急。”

我大大嘿嘿笑着:“我那是得急,我也高兴,我儿媳妇来了我能不急吗?”

二姐从屋内出来:“没走,她说一会她自己骑车上来。”

我娘说:“要不别让她骑车了,让商周开车去接,一块把黄铮接来。”

二姐夫姓商,名周。名字起得挺有历史感。二姐夫露出为难的表情,二姐抢话说道:“可别了,他那车上脏啦吧唧的,绳子棍子钳子板子的到处都是,我坐上去都头疼。”

我懒的听他们闲扯,我也不需要别人去接,我要自己骑车去接她,浪漫。我拉着泽宇去外面放了几个零散的鞭炮,估摸着时间,我骑摩托车到了镇上车站。我们已经十几天没见面了,虽然这些日子我们每天都会在手机上聊天,可我还是很想她,我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想亲她。凉风吹来,我不觉的冷,我觉得我脸上发烫,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挪挪了坐在摩托车山的屁股,感觉不得劲,用手掏了掏裤裆。我看看手机,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启动车子,在镇上大街转了两圈,镇上不大,两圈也就不足一支烟的功夫。我找了一家人少的药店,把车子停在路边,转头看了看确定没有熟人。我一路小跑溜进去,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娘们问我需要什么,我没搭理她,我低头看向玻璃柜台,一节一节的找。老娘们又问我要买什么,我还是没搭理她。不是我不想说,在城里我不会这样,因为没人认识我,在这里,我怕我不认识她,她却知道我是谁,虽然我不怎么出名,可还是心虚、害羞,嘿嘿。“啪”一声清脆响声吓了我一哆嗦,我顺着声音看去,一盒长方形物体正躺在玻璃台面上。我走过去,压低声音说:“有没有更好的?”

“这就是最好的。”

“多少钱?”

“二十。”

我从口袋摸出两张十块的,放在玻璃台上,抓起东西就跑了。

我骑出镇街道,找了个没人的野地里,拿出来将包装盒拆了扔掉,然后拉开羽绒服拉链,放到里面衣服口袋,拉上拉链。拍了拍,满意的骑车掉头向车站奔去。

家里,我娘转头问二姐:“这黄铮怎么样啊?当着你弟弟的面我也不敢问?”

我大大正咚咚咚的剁鸡,这时候也停下来歪着身子偷听。

二姐:“长的倒是很好看,就是,就是.....”

我娘着急了:“就是什么?人不好?”

“不是,人也挺好的,反正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好。”

我娘更急了:“那你还是还是的大喘什么气?”

“我跟她又不是很熟,虽然在一个厂子里干活,又不在一个车间,接触的少。”

“那你没打听打听啊?”

“也打听了,这小妮子还行,也不是坏人,就是可能脾气大了些。”

我娘一副释然,“谁还能没点脾气,能对你弟弟好就行。”

二姐:“我觉得金金降不住她,我怕我俺弟弟吃亏。”

“能吃什么亏,她还挺厉害吗?”

“有次我碰见他俩吵架,我看金金被她凶的一愣一愣的,都不敢说话。小妮子挺疯,金金管不了她。”

“挺疯?怎么个疯法?不老实吗?”

“反正花钱挺厉害的,金金挣那点钱,全给她买东西了。”

“年轻人花点钱没事,只要以后能顾家就行。她家里什么条件?”

“听说她家里也不是很有钱,她爸爸妈妈也都是打工的,她妈身体还不好,好像常年吃药。”

“奥,我听你弟弟说,她还有个哥,也没结婚?”

“好像是。”

“嗨,咱家这个条件,她只要愿意跟着你弟弟好好过日子就行啊,不求其他的。”

“嗯。”

我娘忙活了一会接着说道:“你多跟你弟弟说说,也别太大手大脚的花钱,挣钱不易。”

二姐答应着。我大大也又咚咚咚了起来。其实他们的担心我知道,就是怕我受骗,可是就我这条件,谁骗谁还不一定呢,怎么着我都不会吃亏啊。再者说,我们没有谁骗谁,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每月的工资全拿来给她买衣服吃喝了,年前还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花了我三个月的工资。虽然有些心疼,可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还是很满足,谁让我那么喜欢她呢?我知道她也喜欢我,要不然全厂子那么多男的,她为什么偏偏和我好上了呢?虽然她脾气是大了些,但是我脾气好啊,她骂我我就听着,她打我我就受着。这就叫“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闹不自在。”

车子到站了,我站在摩托车边望眼欲穿的看着下车的人,盼望着她的身影。她今天穿着一身浅黄色羽绒服,染得微微偏金黄色的披肩长发,显得皮肤更白了。我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包:“坐车累了吧?”

“还行,就是时间长了点,坐的有点屁股疼。”她不好意思的说道。

我关切的问她“没晕车吧?”

“没有,上车前吃了药了。”

“嗯,饿了吧?走,咱回家吃饭,都等着你呢。”

“先去趟超市吧,我也好买点东西,空着手去不好!”

“来我家还需要你带东西吗?不用走吧!”

我把包放在我车把上,她扶着我的肩膀坐在了后面,两手插我羽绒服口袋里,紧紧保住了我。

出了镇子,跑在通往我家路上,我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停下。

“怎么了?到了吗?”她抬起埋在我后背上的脸问。

我转过头,“没有,”我使劲往后转头,以便保证我们是面对面,可还是有些偏着。我嘿嘿笑着:“亲一下!”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不好吧,这里有人!”

“你看哪里有人,没事,没人看见,快,亲亲。”我撒着娇。

啵~她在我嘴上亲了一下。

“再亲一下!”

啵~

“再亲一下”

她轻轻打了下我的肩膀,娇嗔的骂到:“讨厌,行了,快走吧!”

我挂挡起步,又走出几百米,看了看前后路上没人,我又停了下来,将车子的支架放下撑住车子。

“又怎么了?”她疑惑的问。

我从车上下来,又扶着她下来,她疑惑的看着我,我深情的看着她。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捧着她的脸深深的亲了下去。多少天了,我想她想的好苦。这一刻好幸福。她的吻还是那么香甜。

回到家,又是一阵热闹的寒暄,我大大我娘太热情,让她觉得都不好意思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饭桌上我娘小心询问着她家里人的情况,托她带去俺大大俺娘的问候。我大大喝了一杯酒,催促我过几天赶紧去她家看看她父母,然后约时间让双方家里见个面。尽快把婚期定下来,说开春就准备为我盖新房子了,还非要我饭后带着她去新宅基地看看。黄铮只能微笑着答应着。看的出来,我大大和我娘很喜欢她。我娘拿出了包着两千块钱的红包给了她,算是见面礼。

饭桌上都是女人说话,还算热闹,我大大喝了酒还想多说话但被我娘拉走了。我娘原本就不想让他在黄铮面前喝酒,起码现在不行,可还是拉不住他,因为他确实很高兴,我想他这几十年、这几年,甚至是他这一辈子,今天应该是最高兴的一天。可惜了,酒没喝够。

饭后我带着黄铮去我们山上转悠了一圈就回家了。晚上还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我大大又喝了一杯酒,他还想喝,又被我娘拉走了。留下我们姐弟几个说着话。

泽宇被安排去了我娘那屋睡觉,给我和黄铮留下单独的房间,晚上我们小心翼翼的亲热了一场。

后来我听说我大大晚上很晚才回来,他去了我大姨家,和大姨夫喝酒到很晚,我娘和我大姨陪着他俩。我大大喝多后一会哭一会笑,惹的我娘很不高兴。我大大从年轻时就爱喝酒,喝多了还好哭。以前喝酒是哭自己没用,哭穷,哭挣不到钱让我娘和我们姐弟受苦。后来哭我大姐,他拿我大姐当掌上明珠,即使在我大姐结婚后,他有什么好东西还是会经常送去。只是没想到我大姐竟会受那样的罪,他心疼。那一幕一幕,怕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让他多少年都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之中。现在,他哭是因为高兴,因为我有了女朋友,他有了儿媳妇了,他觉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只是我们当时都不知道,这一切泡影,很快就破裂,带着他一起灰飞烟灭。

2.

第二天我二姐和二姐夫就走了,我和黄铮又在家多待了几天也赶回了我们上班的城市。她没有带我去她家看她父母,她只说不急,过些时候再说。直到几个月后,我才知道,她过年在家相亲了。

我们回到我俩租的房子,日子还是那样过着,白天上班,晚上回去一块做饭,一块出去散步,休息日一块去逛逛商场,看场电影,吃顿大餐。我每个月的工资剩不下什么,为了给她买双鞋子,还向我姐夫借了五百块钱。

又过了两个月,我大大又给我打电话来了。电话里问我有没有去黄铮家,他在家已经把新宅的地基打好了,正在筹备材料盖起来。让我赶紧去见见她父母,商量下见面定亲的事情。我随口答应着。

我跟她多次提起去看望下她爸妈,可是每次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了,有时候还跟我发脾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她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她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过家里的情况,也许是跟家里关系不好?我不知道。只是最近这些日子,她常常避开我打电话,回来也会不高兴,我没有多问。

又一个月后的晚上,她有些忧心的跟我说,她爸妈要来看她,也顺便见见我。我有些激动。

我叫了二姐和二姐夫作陪,她爸妈深情严肃,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过笑脸,我更紧张,生怕自己做的不好。气氛有些凝重,我二姐给我使了个眼色,我顿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略微有些颤动的举起酒杯:“叔叔,婶子,我敬你们。”

他们看着我,我不明白那是什么眼神,反正那眼神让我更加不安。

二姐夫端起酒杯,笑着说:“来,叔叔婶子,第一次见面,我陪我弟弟一块敬您两位。”

她爸爸看了一眼二姐夫,皮笑肉不笑的勉强笑了一下。这第一杯酒终于是喝了。

二姐夫:“家里一直催着金金去看望您两位,也不知道他两个年轻人整天忙活什么,还得让您两位来这里,确实有些不像话。”

她爸爸:“嗯,小铮给我说了,我和她妈都忙,就没让她们去。”

二姐夫:“奥,我还以为一直没给您提呢,那我得好好骂金金一顿。哈哈,叔叔婶子家里挺忙的?”

她爸爸:“哎,今年新包了片地,盖了大棚,这不刚忙活完,有点空。”

二姐夫:“奥,种大棚现在很好啊,我们这边的蔬菜水果都是从您那边运过来的。叔叔种的什么?”

她爸爸:“原来种的黄瓜茄子什么的,新起得大棚种点西红柿。其他也不会弄。”

二姐夫:“那很好啊。”

第二杯酒喝下。

她爸爸:“小铮今年也不小了,我们年龄也大了,不想让她常年自己在外面。你们有什么打算?”这话是对我说的。

我还是有些哆嗦:“俺大大也一直催我去看看您和婶子,也好商量下两家见面的事情。黄铮一直没让去,这不是托到现在。”

她爸爸喝了口茶,茶杯放下是碰到桌子,啪的一声。

“嗯,有什么打算?”

我转悠着眼珠子看向二姐夫,想寻求帮助,当然我没看懂二姐夫眼神的意思,也来不及去想,我又看向黄铮,她正低头在桌子上用水画画呢。我快速思索着,尽管我的快速顶多比自行车还慢半拍。

“打算就是我想跟黄铮结婚,我会好好对她的。”

“在哪结婚?”

“在哪结婚?”我蒙了,“在哪结婚都行啊,听叔叔的安排。”

“听我的安排?”他露出嘲笑的表情,“我是说,你们打算在哪里买房?我说了我们年纪大了,想让小铮留在我们身边。”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买房?对我来说简直还不敢想象。二姐夫刚要说什么,被一直不说话的黄铮妈妈抢了先。

“也不是说非得在我们那,我们就这一个闺女也没有别的要求,实在不行在这边买房也行,离你们上班也近。”

二姐夫:“嗯,叔叔婶子说的对,结婚肯定得有房子住。我老丈人正在老家盖新房子呢,给他俩结婚用。等他们结了婚,攒点钱,以后再在这边买楼房。”

他爸爸:“以后?以后得什么时候,现在年轻人谁还住在农村?盖了房子没人住,还不是得在城里租房子?”

二姐夫:“您说的是,不过,他们还年轻,先让他们结了婚,以后慢慢攒钱再买呗。”

他爸爸:“哎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结了婚还租房住,以后孩子上学怎么办?你没有房子他姐能和你结婚?”

二姐夫尴尬的笑了笑说:“我也没在这买房子,也是在老家结的婚,现在租房住。正在攒房子的首付。”

他爸爸无奈的转过去脸,没有说话。沉默好久才说道:“小铮非得愿意跟你,我们也不能逼她,这样吧,我们也不急着回去了,你明天安排下,我去见见你爸爸。”

很不愉快的第一次见面终于结束了,我和黄铮把他们安排在宾馆住下,他们留下黄铮说要说几句话。我和二姐夫在宾馆门口等着。二姐夫打了两个电话,借了辆车。我给我大大打了电话,他很高兴,说好好准备准备。我们俩在门口抽着烟,二姐夫心里明白,他跟我二姐结婚时也是不那么顺畅,还安慰我说,只要黄铮认准了,这事就算受点波折也能成。还叮嘱我让我在她爸妈面前表现的自信些,让他们放心我能挣钱买房子。我知道,他是安慰我,他那么勤快,现在我外甥女都快三岁了,不还是住在租的破房子里。

第二天,我大大和我娘一路小跑从家里出来迎接他们认为未来的亲家。黄铮爸爸妈妈也一改昨天的阴沉脸色,满脸笑容。我大大已经做好了几个拿手的菜,他和我娘在屋里招待他们。剩下的菜交给我姐夫来做了,我和黄铮在南屋厨房帮忙。过了一会我娘让我去学校幼儿园接泽宇放学,我和黄铮一块去把他接了回来。饭菜也刚做好,倒上酒准备开席。

我大大非常高兴,一边给自己倒着酒一边说道:“我一直催着金金,定个日子让咱们见个面,这熊孩子到现在才把兄弟接来,哎。来,兄弟第一次来家里,先干一个。”这次喝酒是用的小盅子,一口一个的那种。

她爸爸:“一直也想来来着,今年又新上了个大棚,这不是忙到现在。”

我大大:“嗯,是,开春都忙活开了,我这不是也天天忙,这段

时间更忙。你们来的时候金金有没有给你们看看盖的新宅子?就在村口路边。”我大大迫不及待的要说他在盖的新房子,哪里知道人家根本不稀罕。

她爸爸:“奥,坐车上来的,没捞着看。”

我大大:“没事,走的时候过去看看,已经起了一人高了,用的是最好的红砖。来,吃菜,我就不给你们夹了,随意。”

我们默默吃着饭,听他们两个老头子闲扯闲聊。她妈妈一直看着泽宇,看样子很喜欢他。抽他们说话的空间向泽宇问到:“小家伙不高兴吗?是不是怕见生人啊?”

泽宇没有说话,自顾自的吃着。

我娘摸着泽宇的头说:“他有点内向,不大爱说话。”接着对泽宇说:“泽宇,进门叫姥爷姥娘了吗?”

泽宇咽下口菜,抬头看向黄铮妈妈又看向黄铮爸爸,小声叫了声:“姥娘,姥爷。”

她妈:“哎,真听话,好孩子。你妈妈呢?”

我有些懊悔,看来黄铮并没有跟她爸妈说过我家情况,这也怪我,没有提前打个招呼。

我大大脸上有些落寞,他就是那样,脸上藏不住心里的事。倒是我娘很自然的说:“他爸爸妈妈都没了,他都不记得了。”

她爸爸妈妈有些诧异,随即又有些惭愧,他们也是善良的人,知道当着小孩子问起这事有些不妥。她妈妈不好意思的说:“奥,小铮也没跟我们提,”她看了一眼泽宇,见泽宇没有多大反应,接着问我娘:“他现在跟着你们吗?”

我娘:“是,他还有个姑姑,嫁出去了,家里没人了,一直跟着我们。”

“奥。”

我大大:“金金,倒酒啊,你今天就看好酒杯就行,哈哈。”

我起身给她爸和我大大倒上酒,又闲聊了些话,我大大邀请她爸妈在家里住一天,下午让我带他们去山上看看,看看我们那的摩崖石刻和山上的寺庙。

她爸爸:“老哥,下午我们就回去了。今天就是来见一面,说说他俩的事。”

我大大:“嗯,好。我也想跟兄弟说说这事,新宅子过了夏天就能盖好,如果可以就让他们年前结婚,你看看咱那边的规矩是什么?有什么要求,我们好准备。”

他爸爸:“也没有什么规矩,现在年轻人都看不上老一套了,那些细节就让他俩看着办吧。就是...昨天我问金金,房子还没买啊?”

我大大停顿了下,我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意思。我昨天晚上打电话也没说这事。说:“村东头新宅子再几个月就盖好了,全是用的好料,好工。”

他爸爸像是鼓起了勇气,决定直接了当的说:“他们俩结婚可以在村里新宅子办,可是他俩都在城里上班,得在城里买一套楼房啊,以后孩子上学也方便,不然还能让孩子回来上学吗?那不成留守儿童了嘛。”这话确实直接,我大大愣了一下接着说。

“嗯,你看这样行吗兄弟,我先把房子盖起来,让他俩先结婚。之后我把我这宅子卖掉,凑点钱给他俩在城里付个首付,怎么样?”

她爸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叹了口气说:“我们就这一个闺女,原本想让她在我们那找个人家的,我不想让她离我们太远。年前回家给他相了一家人,我和他妈也挺相中的。可这孩子说她在那边谈对象了,这不是才过来看看。”他和了口茶,继续说道:“别的没有什么要求,我们也是普通农村人,只要能对小铮好,有个房子住就行,不能让她结婚了还在外面租房子住吧?那怎么着也不是个家啊?你们这里这么远,还能让小铮自己在这带孩子吗?”

我大大“是是是”的点着头,没有说话。

她爸继续说:“我们也知道挣钱不容易,要是让他两个年轻人挣钱买房子,那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们做老人的也得帮衬下孩子不是?这买不起大的,先付个小房子的首付总行吧。”

我大大:“是是是,兄弟说的是,这样,让他俩回去在城里先看着房子,我筹备着钱,看今年给他们付个首付。这房子确实得早买,听说城里房价年年都在涨,呵呵呵,放心吧兄弟,来喝酒。”

喝完这杯酒,我大大继续说:“兄弟,房子的事你放心,必须得买。你看这定亲的事情,我们商量下吧。”

“先买了房子再说吧!”

3.

回去的路上一路没话。她爸妈直接去了车站坐车回老家了,临进站又把黄铮拉到一边说了几句,看的出来他爸妈很生气,黄铮也很生气,像是在争吵,回来时眼圈通红。我什么也没说,拉着她上了车。

我大大晚上又是喝酒大哭,我娘没理他,哄着泽宇睡觉了。第二天,我大大给我打电话,问我工作的城市房价多少,买一套小点的房子需要多少首付,我说不知道,他又打电话问了二姐夫。我怎么会不知道,和我一块工作的同事时常会聊起来,说离市区较远的郊区,买套大产权的首付怎么也得二十多万,小产权也得十五六万。那个时候,对我我这样的家庭,那是笔巨款。之后我大大又给我打电话,说他正在借钱,让我跟黄铮爸妈说一声,今年会买上房子的,让我放心。我答应着,我不知道我爸去哪里能借到那么多钱。

这几天,黄铮都不怎么开心,我也只好尽量不去招惹她,好好给她做饭,好好上班工作。发了工资的第二天晚上,她告诉我说要回家一趟,回去好好跟她爸妈谈谈,我答应着。让她告诉她爸妈,我大大正在筹钱,不久就能买房子了。我们结婚后,我会换一份更挣钱的工作,努力赚钱养家,决不会让他闺女受委屈的。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有些心虚,可我也只能这么说。我把所有的钱两千多一点,都给了她,让她带着好东西回去,她哭了。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三次,每次都特别卖力,仿佛以后再也见不到,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我工作的工厂是三班制,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生产,每月发完工资都要进行一次调整,那天我早上五点就起床上班了。下班后回到出租屋,少了很多东西,她的衣服她的洗护用品她的一切都带走了,除了在床头柜上给我留了三百块钱,什么都没留下,哪怕几个字的书信。好像,这里从来就只有我自己。

我坐在床边,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给她发信息,感觉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回复到:我到家了,你放心。

之后我每天下班都会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过,偶尔也会给我发条信息,说她在跟她爸妈谈,过几天就回来,叫我不要担心。

又过了几天,电话还是不接。我不断的给她发信息,却再也没收到过回复。我躺在床上,怔怔的出神。电话响了,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是她,我接通电话:“喂,小铮?”

“哎”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常,反而挺轻松。

“你没事吧?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你都没接,给你发信息你也没回。”我焦急的问到。

“我没事,跟朋友出去玩了两天,手机没带。”

“奥”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电话那头也没有说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一起去看房,我二姐夫帮我推荐了几个地方,等你回来我们去看看。我大大给我打电话说钱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让我问问你,咱什么时候定亲?”

“金金,嗯~你不要激动,我有话跟你说。”她有些犹豫,她怕我受伤,她还是关心我的。

可是,我并没有激动,我很平静,似乎我早已预料到什么,又似乎这压根就不是我的事。

“金金,年前我回来我爸妈逼着我相亲了,他是我初中同学,后来全家搬去了县城,在县城买了房子。”

“嗯”

“我之前没跟我家里说起过你,他们让我年后回来辞职的。我去了你家,我舍不得离开你,才没有走。”

“嗯”

“后来,你也知道了。我爸妈还是不想让我离得太远。”

“嗯”

“金金,你是个好人,好好照顾自己。”

“哼”

“金金,不要再联系我了。”

她挂了电话,手机贴在我的耳边,那嘟嘟的声音此刻显得轻快无比,显得那么悦耳动听,我不觉听的痴了。

很久之后,我放下僵硬却没有知觉的胳膊,点了一支烟,坐在床边默默吸着。我拿起手机打了回去,电话那边说用户已关机。我走到挂在墙上的镜子前,镜子里的这个男人,长的好丑,像一只瘦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猴子脸上居然淌着眼泪。

4.

我一如既往的上班,我把出租房退了,搬回了工厂宿舍住。从那之后,没人再跟我提起过她,我大大我娘也很少给我打过电话,打电话也只是让我好好吃饭,照顾好我自己。只是我姐夫时常叫我去他家喝酒,我很愿意去,因为能见到我外甥女,她跟我很亲。

我已经咳嗽了一个星期了,时常半夜咳醒,我没有在意,我想是因为最近抽烟比较多吧。后来,我感觉自己有些发烧,大热天也会觉得冷。我二姐拉着我去了门诊,大夫给我做了简单的检查,拿了一些感冒退烧治咳嗽的药。吃了几天不见好转,我自小就有咳嗽的毛病,一直都是轻微的干咳,从来也没在意过,现在可能就是抽烟多了点,应该没有大问题的。

一天正在上班,我突然感觉胸口疼痛难忍,不停地大声咳嗽,脸像火烧般发热,感觉要把整个内脏咳出来。同事跑过来不停给我锤着背,他们要扶我坐下,让我喝水,可是我坐不下,喝下去的水又呛了出来,更加难受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忍不住跪到了地上,不断咳出一堆白痰。我二姐夫听到消息跑来,拉我去了附近的医院。一番折腾,我住起了院,平生第一次住院。

车间经理给我带来了我的工资,又多给我三百块钱。跟我说了几句好好休息的客套话,我面无表情的答应着,我知道,我工作丢了。医生说我是肺积水,病因不明,应该跟我长期干咳,加上最近吸烟较多有关,让我不要担心,住几天院就好。我没有医保,没有保险,住院花销不算多也不算少,都是二姐夫垫付的。住了一星期院,我待不住了,要求出院。大夫同意了,让我最近不要工作了,回家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我出院后收拾了下东西,把我仅有的钱给二姐夫,他没要,我也没再客气。他把我送到车站,我坐车回了家。

我坐在我大大的摩托车后面,看着路边一片片绿油油的地瓜秧,和微微发黄的小麦,回家的感觉真好,空气都是甜的,连路边鸭棚外的粪池都有股新鲜的味道。我的新宅子在我眼前略过,我转头向后看去,框架已经出来了,红色的砖墙有半个人高,墙外面还堆着几处沙子,已经干透了,应该很久没再动工了。

回家一星期后,我还是经常会咳嗽,伴着低烧。村里的村医每天到家里来给我打吊瓶,我也不知道他给我用的什么药。每天除了打针,我都是在手机上玩游戏、看电视、吃饭睡觉。我娘每天送泽宇上学后就去地里给地瓜翻秧,然后带回一筐草给家里的两只羊吃。我大大每天也去地里干活,镇上哪个村子有事他就去给人家帮忙,有时是做饭,有时是做其他小工,挣点钱,顺便拿几包烟抽。

六月的农村里,晚上还是很凉快的。我和泽宇拿了一张凉席铺在平房顶上,躺在上面看天上的星星。脚下点了一盘蚊香,幽幽冒着青烟。泽宇不停的问我那些星星的名字,我有些近视眼,看都看不清,即使能看清我又哪里知道。泽宇不停的问,我不停的说不知道,他说“舅舅真笨,啥都不知道。”我认同他的看法,我小声说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又咳嗽起来,这段时间在家打吊瓶,并没有什么效果,反而感觉又厉害了些。

第二天,我大大带我去了市里的大医院。又是一堆各种检查后,我又住院了。大夫说病情托的时间太长,情况不容乐观,治疗需要挺长的时间。我大大抽空回家带了些东西,取了些钱,他为了给我买房子借的钱,现在都用来给我治病了,倒是没白借。我娘在家带泽宇,没有来过,只是每天会给我大大打电话问些我的情况。

连续半个月,每天都需要麻醉,然后在胸膛上打洞抽肺里的积液,那感觉不是很好,每天都是晕晕乎乎的,本来就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更成了一滩浆糊了。我大大开始时还经常啰嗦跟我说话,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后来渐渐说的少了,可能是觉得我不怎么回应他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觉说话不怎么利索了,得使劲咬字才能说清楚话,再后来病好之后,我说话比原来慢了半拍,还带有很浓重的鼻音,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我觉得这样挺好,显得稳重。

我已经住院二十多天了,每天还是会穿刺抽液。这段时间我大大每隔几天回家一趟,在家待一晚再回来,只是这次回去已经三天了还没有回来,我娘也没给我打电话,我更懒的给他们打。每天托病房的病友家属给我带些病号饭,看看手机,玩玩游戏,剩下的就是睡觉了。又过去三天后,我二姐和二姐夫带着外甥女来看我,他们去跟大夫聊了聊,回来跟我说病情正在好转,每天的肺部积液也在慢慢减少,让我好好治病。我问起他们家里的情况,说都挺好的,我大大接了个活,这几天比较忙就不来陪我了。二姐夫要把二姐和孩子送走,他留下来陪我,我坚持说不需要,他们也没再坚持。去收费处存了些钱,又给我留了些,便回去了,临走时我看到二姐好像哭了,哈哈,她是心疼我。

接下来的日子,大夫护士突然对我特别关照起来,每天来看我好几次。特别是一个漂亮的小护士,每次来给我打针,我的眼睛都舍不得离开她哪怕半秒。不过,她看我时我会快速的把眼神挪开,因为我还是会不好意思。治疗很顺利,几天后就不再需要抽液了,我感觉难得的舒服,心情也好了很多。又住了大约一星期,我二姐夫来接我出院了,我挨个给大夫和护士表示了感谢,招手告别我住了四十多天的医院,心想,这辈子不要再来了,死也要死在家里。

坐在车里,心情无比舒畅,我又活过来了!我大姐的死好像遥远的故事,我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亲人,一个疼我爱护我的大姐,这就够了,希望她和大姐夫在那边依然幸福,岁月静好。对黄铮的爱也感觉是上辈子的事,哪个少年不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是生活还要继续,人总会长大,曾经的热烈、痴迷、彷徨、纠结现在看来不过是未经世事的矫情。前方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幸福、感动、无奈、痛苦,不论怎样,我都会平静的迎接待他们。

5.

家里看起来一切如常,幼儿园刚刚放了暑假,泽宇跑出来叫了声舅舅,我摸了摸他的头,暑假过后他就要上一年级了。二姐正在做饭,我娘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两岁的外甥女玩。见我进门也没有太大的惊喜,我叫了声娘,她哑着声音答应了一声,再没说一句话。我外甥女放下玩具,过来抱着我的腿说:“舅舅,我好想你!”,我高兴的把她抱起来,长时间没活动,竟有些吃力。二姐端着菜进门,对外甥女说道:“乐乐,舅舅生病刚好,别闹腾他,快下来吃饭。”为了庆祝我出院,我娘和我二姐夫每人倒了一杯酒,我却只能看着,不能陪他们了。吃饭时我二姐问:“感觉怎么样?好点没?”

我带着浓浓的鼻音,囔囔的说:“好多了。”

谁也没再说话。我感觉有些异样,四周看了一眼,除了我大大不在也没发现什么不同,只以为大大是出去干活了。我抬头问我娘:“俺大大呢?”

我娘自顾自的喝了一大口酒,抬头看向我,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大大没了!”

我愣在那里,那声音虽然嘶哑,可我觉得我听清楚了,我娘说我大大没了。我低下头,看着地面,好好想想我娘说的“没了”是什么意思。

“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我二姐说道。

我回过神,拿起馒头继续吃饭,谁也没再说话。

我大大最后一次从医院回来的晚上,又喝醉了酒。他不停的抽着烟叹着气说:“哎,金金不行了,金金不行了。”

“胡说什么呢你,”我娘生气的骂道,“你说你不好好在医院陪着他,光往家跑什么?”

“哎,这都半个多月了,金金的病还没好,我觉得治不好咧!”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多大的病啊,有什么治不好的,又不是绝症!”我娘也点了支烟,继续说道:“大夫都没说治不好的话,到你这就治不好了?你比大夫能啊?”

我大大开始抽泣,他抹了一把鼻涕说:“你是没看见,天天都能从胸膛里抽出好几管子黄水,哎,我看着就心疼啊!”

“心疼,知道心疼你还不在那好好照顾他?你看金金说疼了吗?他都没说什么,你个当大大的在这又是抹鼻涕又是掉眼泪的,有点出息行吗?”

“啊~”我大大张大嘴巴嚎了起来,“我就是没出息,我就是没出息。活了一辈子了,连给俺儿买套房子也买不起,”他一边抽着自己耳光,一边咬着牙恨恨的骂自己:“我忒没用了,我忒没用了。”

“打,使劲打,打死你自己就有用了,打死你自己你儿就好了!”我娘坐在一边,瞪眼看着他。

我大大迷离着眼睛看向我娘,抬起手指着她说:“你甭说我,我这就死去,你别拉着我!”

“哪个不是人的才拉你呢。”

“哎~金金连个媳妇都还没娶上,又得了病,这是要绝我的后哇!”

“你有完没完了,赶紧去睡觉吧你,明天赶紧回去陪着金金。他自己在那怎么吃饭?”

“我给他留了钱了,他自己能买。”

我娘站起身走过去,要夺走他的酒杯,“别喝了,我给你收了。”

我大大抬起胳膊一把就把我娘摆到了一边,“你别管我,你别管我!”收回胳膊时摇摇晃晃碰到了酒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他晃荡着脑袋,对我娘说:“去,再给我拿个杯子来!”

我娘坐回马扎上,“碎了正好,不用喝了。”

我大大想站起来,试了两次没成功,他虽喝多了,眼神倒还好使,伸了伸手,拿起我娘用过的酒杯,又倒满了。

泽宇从里屋走出来,外面声音这么大,他肯定是睡不着的。听到杯子摔破的声音,他还是会担心害怕。“姥娘!”

“没事泽宇,你快睡觉去吧!明天还得上学。”

“姥娘我睡不着。”说着走到了我娘跟前,转身靠在了我娘怀里。

我大大看向泽宇,招了招手:“泽宇,过来,叫姥爷抱抱你。”

泽宇看着他,没动。

“泽宇,去给你姥爷把酒端走,不让他喝了。”

泽宇走过去,想去拿我大大的酒杯。我大大没有给他机会,一把把泽宇揽在怀里,带着哭声说:“泽宇,姥爷没醉,姥爷是心疼你舅舅。你舅舅生病了,好不了了。”

我娘很生气:“你还在这胡说,再胡说滚出去喝去!你把他吓着怎么办?”

泽宇怯生生的说:“姥爷,你别哭了,别喝酒了,去睡觉吧。”

“不哭了,不哭了,泽宇听话。”我大大拧着头看向泽宇,又大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泽宇啊,姥爷是想你妈妈了,你妈妈受罪了啊.....”

我娘气急败坏的骂到:“不让你胡说了还在这胡说,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干什么?”过去把泽宇叫了过来,领着他走向里屋。

我大大握紧拳头使劲锤着大腿,哇哇哭着喊:“我想小珠啊,我想俺闺女,小珠受了大罪咧,啊~”

我大大从年轻时就爱哭,遇到喜事也哭,遇到愁事也哭。我记得我五六的时候,夏天跟着我大姐二姐在河沟里玩,见到别的小孩都吃雪糕,我也闹着想吃。我大姐回家给我大大要钱,我大大翻箱倒柜找出了够买一支雪糕的钱。大姐去小卖铺买了雪糕回来,给我自己吃,我大姐和二姐就那么看着,我记得我还给二姐吃了两口,她高兴的不得了。晚上,我大大喝了酒又开始哭,哭自己没本事,连给孩子买块雪糕都买不起。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要去摸屋里的电线,说要电死自己,被我娘那扫帚给捅到了一边。我那时候害怕,躲在大姐的怀里不敢看。

第二天我大大坐车到了医院,他站在病房外,从门上的玻璃望着我,眼睛里充满绝望。我刚抽完肺里的积液,正在病床上打着吊瓶闭眼休息,并没有意识到我大大此刻正站在五米之外,隔着一层玻璃,内心痛苦的挣扎。我很想回到那天,睁开眼看向我大大,笑着对他说:我好多了!。我深深的自责,也许是因为我难受而扭曲的表情,成了这个冰冷夏天里压垮他世界的最后一片雪花。他低下头,拖着只剩两根干枯的骨头支撑的躯壳,永远离开了我。

我大大被司机撵下车,跟着人群出了车站,像个行尸走肉在路边没有方向的游荡。我大姑出门买菜,把他带回家里。他就只顾着喝酒,没有理会大姑夹到他碗里的菜。大姑心疼,不停的说着安慰的话,我大大就只一句:“不行了!不行了!”。这句“不行了!”,也许是说的浑身是血躺在床沿边的大姐,也许说的是在大火中呼喊奔跑的大姐夫,也许说的是躺在病床上打着续命针的我。也许,就是说的他自己。

大姑拦不住他,他出了门,神情恍惚的走到我大姐当年的家,大门只一条锁链挂着。我大大推开门,院子里一片杂草,他走进去,惊起几只叽喳的麻雀,几间房子也因为多年没人住,有些破败了。五年了,他再也没进来过,估计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我大大站在院子里,看向大姐死时的那间屋,屋门关着,门板下沿已经被什么东西啃掉了一大块。他似乎看到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恐怖画面,他闭上眼睛把头转开,再睁开眼,又看到了那口大水缸.....。我大大微微弯腰,张大了嘴巴,可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下午一点多,我大姑给我娘打电话问我大大到家没有,我娘不知道他又回来了。我二叔骑车沿着路找了一圈没找到,又去了我大姐的坟地和我奶奶的坟地还是没见到人。

我娘送泽宇去了学校,回来路过我那个还没盖起来的新宅子,她走过半人高的过道,转身看到我大大面朝墙壁跪在地上,脖子搭在麻绳上,她走过去摇了摇......大叫一声跑了出来,坐在路边大哭。午后的太阳毒辣的晒在她身上,瞬间带走了她的眼泪,很久之后,我娘的泪也会在某个地方滋润着另一个生灵。

我大大死了,在那间曾经让他充满希望的红砖墙下......

村里人去叫了我二叔,很快我家亲戚都到了,我姨我婶子把我娘扶回了家。当天晚上,我二姐和二姐夫也回去了。我不知道他们当时会有多难过,场面会有多混乱。后来二叔告诉我,说我大大脖子上没有绳子的勒痕,他只是跪在地上把脖子搭在麻绳而已,不至于能死掉。村里的人说我大大是“该死”,阎王来收他,躲都躲不掉。

我大大被拉去化成了一盒子灰,装在棺材里下葬了。没有告诉我,没有报丧,没有葬礼,一切显得那么悄无声息,太阳还是那么炽热,照着新起的一座坟头,那天,是农历的七月十五。

我跪在我大大的坟前,用小木棍翻弄着燃烧的火纸,等纸烧完,我端起酒杯把酒洒在地上。我给我大大磕了三个头,我想哭,可是没有眼泪,哭不出来;我张嘴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算了,或许这是我大大最好的归宿,他再也不会想起我大姐死时的那一幕,也再不会因为我而发愁,他再也不会有痛苦了。我起身走回家。

6.

二姐走后,家里就剩下了我和我娘还有泽宇。生活还是继续,每天清晨午后,在太阳最不晒得时候,我们三人都会去地里给地瓜翻秧,打药除虫。过了几天,我娘病了,是心病,她一日三餐酗酒,喝醉就趴在床边吐,吐完就盯着一样东西愣愣的看,有时会看上几个时辰。我也拦着不让她喝,可是拦不住,她只会说:“你别管我。”我把酒藏起来,回头她就再去买。有时喝多了我会把酒给她拿走,她也不生气,饭也不吃就走开,在一边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没办法,为了让她吃饭,还是喝吧,好在我在家,不会让她喝太多。有一天吃过饭我带着泽宇去地里干活,回来就见我娘躺在地上不停的抽搐,旁边是两个空酒瓶,和一滩夹杂着血丝的黄绿色液体。我让泽宇去叫了村医,我把我娘抱到床上,她好轻,我才发现原来在我印象中那个高大的女人,竟是那么瘦弱,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疼痛。我让我娘侧躺在床边,地上放了一个垃圾桶,她还在不时的呕吐,水也快吐光了。我拿了热毛巾给我娘擦了擦手和脸,她的头发全白了,没了一丝黑色。

村医来看了看后,急忙回去带了洗胃的东西。那一根长长的管子塞入我娘嘴里,我娘不停的挣扎,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村医给我娘打上了吊瓶,直到我娘平静下来才嘱咐我几句走了。泽宇趴在床边睡着了,我抽着烟,看着我娘微微有些发黑的脸,我很心疼。我娘压抑的太久了,听我姨说,我大大死后,我娘就只在路边哭了一会儿,之后再没流过眼泪。我多想我娘能够大哭一场,那样也许能好些。

还有两天就是中秋节了,我大姨来家里找我娘,说我姥爷快不行了。我姥爷今年八十四岁了,村里人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看来我姥爷也过不去了。我姥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得病去世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姥娘生了我舅,我娘和两个姨。除了三姨在镇上住,其他都在本村。我姥爷今年身体一直不好,每天都需要打吊瓶。听到我大大上吊后病情更加重了,他们一直都瞒着我娘没让她知道。

我姥爷没能熬到天明,在他的儿女全都围坐他床边轻声说着话的时候,安静的走了。

八月十四那天开始发丧,来吊丧的人很多,我娘披着白色孝衣不断的跪拜谢礼。在一片白色中,伴着凄凉的唢呐声,一片片哀嚎痛哭,那里面没有我娘的声音,她没有哭,没有掉眼泪。

中秋节下午,在一声长号的悲鸣下,我姥爷的棺材下葬了,所有孝子孝孙磕头跪拜。在所有人起身准备回去时,我娘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任人拉拽也没能起来。她浑身颤抖着,好大一会,终于哭了出来,那一声长啸在夕阳的余晖中盘旋、回荡、随着风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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