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帝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
大兴兵,使王贲攻辽东,虏燕王喜。
臣光曰:燕丹不胜一朝之忿以犯虎狼之秦,轻虑浅谋,挑怨速祸,使召公之庙不祀忽诸,罪孰大焉!而论者或谓之贤,岂不过哉!
夫为国家者,任官以才,立政以礼,怀民以仁,交邻以信;是以官得其人,政得其节,百姓怀其德,四邻亲其义。夫如是,则国家安如磐石,炽如焱火,触之者碎,犯之者焦,虽有强暴之国,尚何足畏哉!丹释此不为,顾以万乘之国,决匹夫之怒,逞盗贼之谋,功隳身戮,社稷为墟,不亦悲哉!
夫其膝行、蒲伏,非恭也;复言、重诺,非信也;糜金、散玉,非惠也;刎首、决腹,非勇也。要之,谋不远而动不义,其楚白公胜之流乎!
荆轲怀其豢养之私,不顾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强燕而弱秦,不亦愚乎!故扬子论之,以要离为蛛蝥之靡,聂政为壮士之靡,荆轲为刺客之靡,皆不可谓之义。又曰:“荆轲,君子盗诸!”善哉!
燕国灭亡了,司马光判定燕太子丹是第一责任人。起码是他加速了灭亡的进程,所谓“速祸”是也。
司马光的“臣光曰”几乎全都是“高论”,所谓“高”者,不着天、不接地气之谓也。也就是不那么脚踏实地,从理论到理论。先不说儒家正统的理论含金量有多大,这么运用理论,肯定是不大行的。请看,“夫为国家者,任官以才,立政以礼,怀民以仁,交邻以信……夫如是,则国家安如磐石……”侵略者已经到门口了,还在讲选什么人做官,以什么理念治国,采取什么福利政策、外交政策……诚然,官员选择、治国理念等都是一个国家长治久安必须考虑的深层次问题。问题是,时间、场合对吗?大而无当的大道理误国太深,中国人对此要有共识。
战国末期,各诸侯国之间已经没有和平共处的国际环境和秩序。没有规矩,一切都以实力说话,在此条件下,安全是第一问题,不被吞并,不被入侵,甚至延迟入侵的时间,都是当局要考虑的首要选择。燕太子丹想通过刺杀行动阻止和推迟燕国灭亡的下场,是非常理性的选择,“不胜一朝之忿”的断语,不确切。以中国的实情,荆轲如果刺秦王成功,秦王政当时还很年轻,如有儿子,也还是个孩子,秦王一死,秦国马上就是“主少国疑”的局面,是否还能继续扩张,殊难预料。没有秦王嬴政,秦国说不定也要在黑暗中继续摸索统一的路线。
燕太子丹在家国危亡之际,没有醉生梦死,而是承担起自己救国救亡的责任,论者谓之贤,不亦宜哉。
什么条件下可以起来反抗?毛泽东是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他认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并且认为:“弱国能够打败强国,小国能够打败大国。”世界的潮流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离开了人民军队,离开了武装斗争,就没有人民的一切。”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枪杆子里面出和平。和强权斗争,最后还是武器说了算,因为强权也只相信武器。
司马光不赞成搞恐怖主义,他除了要荆轲承担燕国灭亡的责任,还对什么是“勇”发表了看法,他的看法代表了许多温良恭俭让的中国人的看法。
司马光用漂亮的排比句说,刎首、决腹,非勇也!布什在“九一一”后也说,拉登分子用飞机撞世贸大厦,是懦夫的行为。“九一一”恐怖主义分子开着波音飞机,眼睁睁地撞向钢铁大厦,顿时化为齑粉,不是勇士,能做到吗?
勇和怯,要在一个平台上讨论才有意义,价值观不同,利益关系不同,往往是以此为勇,以彼为怯。为了既定的目标,不惜牺牲自我,此谓勇也。至于这个目标对不对,那应该是另外的问题。所以,撞世贸大厦的是勇士,救助大厦里的人的警察和消防队员也是勇士。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因为自己的信念和职责而奋勇向前。
如果给“勇”加上什么前提条件,比如只有正义的“勇”,符合道德的“勇”,那么就会给懦夫临阵脱逃提供口实。克林顿没有服兵役去越南,尽管他可以和阿里一样,有正义的理由,但在美国主流的价值观里,他仍然是怯而不能称其为勇。拳王阿里拒绝去越南,但不拒绝囹圄,他为他的正义和价值付出了,对他的评价就大不相同了。
勇敢和勇于牺牲是值得敬佩的。战争可能是无谓的,没有意义的,但战争中的勇士不能予以蔑视。所以,任何一个民族都会对在战争中死去的将士予以褒奖和尊重,不管战争的性质如何结果怎样,否则世道人心都要崩溃到无法收拾的境地。
司马光说荆轲是为了豢养之恩而去冒险的,真是诛心之论。人如有私,生命是最大的私,未尝听说有舍掉自己的生命去谋什么私利的。按照司马光的价值观,为了保存七族,就不要有任何反抗。观宋一朝,边患不已而军旅不振,先半亡于金,后终亡于蒙古,可能就是人人为了保存七族,而不能舍身以赴国难。此民心颓废不振,士大夫教化之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