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皇帝二年(公元前208年)
二世数诮让李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以书对曰:“夫贤主者,必能行督责之术者也。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故明主能行督责之术以独断于上,则权不在臣下,然后能灭仁义之涂,绝谏说之辩,荦然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如此,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二世说,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杀人众者为忠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秦民益骇惧思乱。
二世是个聪明人,会用话茬子噎人。大泽乡揭竿而起之时,秦帝国肯定没有予以高度重视,待各地风起云涌,山雨已来,二世扮鸵鸟,下面的人也吃不透局势到底会怎么发展,所以报喜不报忧,大事尽量化小,小事干脆化无,及到星火燎原,大批官员被杀,大量城池失守,农民军叩关西向直逼咸阳的时候,二世知道不能继续扮演鸵鸟了。于是,调整政策,实行“问责制”。
危机之初,不能见微知著;危机显现,不仅不能积极应对,反而采取眼不见心不烦的逃避策略;及到危机爆发,则掉过来责备属下。一个领袖在处理危机过程中最不应该犯的错误,秦二世一个都不少地实践了一把,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自己不是那块料,是典型的衰神二代。
衰神二代有浑蛋,也有玻璃蛋。二世是玻璃蛋,小聪明小机灵抖得不错,他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问李斯:“你老人家位居三公,是中央电视台千古名相的年度候选人物,怎么搞成这个局面?”
李斯本来是个聪明人,甚至用“聪明”二字不足以形容其聪明,他是有资格进入权谋家的明星阵容的。李斯这时候一定也有些恍惚,怎么回事?格老子和秦始皇配合得那么好,天衣无缝绝代双骄,怎么和二世哥哥配合起来,球越打越臭呢?
李斯是法家,“文革”时定的。儒家“尚德”,法家“重势”,李斯著名的“鼠论”,和法家重势的理论是相通的,或者说是法家理论的通俗版。李斯认为,同样是老鼠,一个在臭茅坑,一个在谷仓,平台决定位置,舞台决定价值,舞台有多大,价值就有多大。客观地讲,邓公的“猫论”和李斯的“鼠论”都是基于常识的经验总结。锐圆一贯认为,基于常识、常情及常理的东西,比成套的理论靠谱。所以李斯的“鼠论”有一定的道理,看上去挺客观,现实中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在央视就是一条狗,它一露脸也是全国知名的名狗。
李斯的问题是,他明白位置决定价值,但以丧失自己价值的代价去保位置,犹如割肉疗饥。自己的价值就是儒家的社会理想和做人准则,李斯在沙丘曲阿赵高,就已经失去了人格价值,既已同流,只能合污。一个才华横溢的李斯不打嗑地变成一个猥琐的李斯。
一失节成千古恨。沙丘是李斯的滑铁卢。首先,“沙丘易储”不是赵高和李斯的合作和结盟,而是赵高拿出完整的策划方案,用威胁和利诱,逼迫李斯不得不接受的。都是秦始皇的儿子,要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正义或非正义的区别。关键是,经此一番变动,从某种意义上讲,李斯的相权已经不是皇帝授予,而是赵高赠予,所以王夫之说李斯“不待上蔡东门之欢,肺肝先已自裂”。李斯从此成了政治上的阉人,心理有了障碍。权力来自皇帝,尚有抗争的余地,“文谏死”嘛;来自于赵高这样的权阉,李斯后来不做行尸走肉亦难矣。
至此之后,李斯已臣服于赵高,已经没有资格谈怎么处理和赵高的关系了,只有唯命是从而已。庙堂亦如黑社会,拜了赵高做大哥,除非翻脸,没有再讲话的权力了,虽然位列三公(这成了人家调侃他的由头),但在阉人赵高面前,已经被精神阉割了。李斯这个人有才,但替自己打算过多,患得患失,李斯后来写文章对二世说:“明主灭仁义之涂,绝谏争之辩,荦然行恣睢之心。”意思就是皇帝想干吗就干吗,可以随心所欲。这样的话,如果在秦始皇面前讲,不让抽耳刮子才怪。
李斯以为在沙丘有拥立之功,但胡亥内心不会领情,李斯不能料此,这是失误之一。以后想继续立功,找不到正经途径,只好用自己的才华对二世进行无羞耻的吹捧,为二世胡作非为创造良好的舆论环境,但是李斯已经找不到写《谏逐客书》时的感觉,吹捧二世肉麻且拙劣。这是失误二。所以王夫之评论他,“自进者非其道,继所以自效者非其功,后所以自保者非其术,退所以自置者无其方”,进步没有正确路线,立功没有正确途径,自保没有正确的方法,最后只好被踢进茅坑。患得患失,最后怎么算计,都是尽失无得,在茅坑里淹死之前,人生的最大理想就是牵条黄狗遛遛,但这样的日子也像天堂一样遥远。
人还是要有立身之本,进取之道,即使老板和环境再恶劣,立得正,行得端,进退还能自由,即使吃亏,也可以以“吃亏是福”聊以自慰,大不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一开始就以卑鄙作为通行证,就要卑鄙到底,比别人更黑,否则躲不了进茅坑喝粪汤的下场。
李斯为让老板一脚把自己踹到茅坑扫清了所有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