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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塾师翁仕朝历经世局三变及其故国情怀(3)

翁氏志不在于充实儒师学问,而大量收存医学各科之书,药性本草,百证诊察、妇科、幼科,一概俱收,达一百四十余种。因是在僻远乡里可以悬壶济世。继又开设药局,配方售卖成药。塾学仍然开办。乃另有立身致富之道。

至于做教师所要参考之书,亦是奇缺。只有王肃著《孔子家语》以及手抄《古圣名平仄》,只能预备普通常识而已。然翁氏搜罗各样小说,洋洋大观,大多稀见之书。如《顺治皇帝游江南》、《蓝公案》(蓝鼎元)、《李公案》(李秉衡)和《金丝蝴蝶》等,实为今世稀见小说。然实无补于塾师之教学功夫。

最后要论翁仕朝生平有何著作。这事甚不易说定。别轻视塾师,虽有百万塾师毫无著述表现,与草木同朽,但竟能在百万塾师中亦有杰出人才。蒲松龄即是一例。然不免多数埋没,即有著作亦未必得传世机缘,真可悲哉。

翁仕朝生平未曾出版个人著作,却有大量散稿,甚需有识者为之整理。惟能就文稿粗估,香港图书馆中成员已标出三种,其一,《天下寰球中外交通分五大洲图说》,此一稿本,算是翁氏生前自定之书稿,有一定参考价值,全为手抄。鄙人略读其说,可证其留心世界大势,了解时代险恶,思想并不锢闭。然其身处香港一隅,已历世局三变,在此十字路口,自当见及风波谲乖,而非麻木不仁。惟此书仍不值流通问世,一则简略不全,二则自二十世纪初,国人所出图集已多,翁氏手中即有1909年一种,1914年一种,实非翁氏所能相侔。今止留此稿本可也。

香港图书馆亦列出翁氏手抄自做之诗。定名《翁仕朝诗本》,又有翁氏自撰对联定名为《翁仕朝对本》。即此两书可证翁氏是长于做诗做对,如此已足见我于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寓居香港,其地能诗词之家无虑有数十家,吾亦亲接诸人之作,琳琅满目,远追古贤,翁氏不能及也。不知哪位草包名人,大言不惭,称香港为文化沙漠,真寡识之甚也。

虽然如此说,我也决不会轻视翁仕朝。翁仕朝一些琐屑收藏,供我做不少专题介绍,世人不重我则重之。不及在此详述。但可覆按拙作。此一项可以不加细表。 鄙人利用翁仕朝之收藏,专文介绍其人,可参见拙著《明清社会文化生态》。此项除外,鄙人分别据翁氏资料介绍过《招墟歌诀》、《鲁班经》、《陶朱公致富全书》,皆请识者覆按。

在此要介绍翁仕朝应世为师之一切预备功夫。

以做塾师之预备参考书有《古圣名目平仄》(成书,先师四配、十哲、七十二贤人名字号,随手小抄)、珠算问斤成两表(随手小抄)。

更重要之预备功夫,乃为应世各样文翰、仪节、帖式、规章。最庞大文件为翁氏所抄《家礼仪节》、《家礼帖式》。几乎整卷抄录。另有特别备用小抄。一为丧礼名目,一为点主仪节。十分精简珍贵。鄙人引入拙书。 王尔敏:《明清时代庶民文化生活》,长沙:岳麓书社,2002年印,页73—75。翁氏收藏各类尺牍之书有十余种,乃是供作日用与代人作书之参考。可以见出,作为塾师为一方顾问,不免须事事通晓。

四、翁仕朝遭遇世局三变

翁仕朝自是中国塾师百万分之一员。所要必加重视者,其所存遗生平资料,可据以探索中国塾师典型。可据其生平认识到塾师之学养、经验、腹笥、应世与志节。惟志节不易考察判断,难以表暴。但在研究历史而言,史家不能放过尝试机会。而今辟此一节,即在作一试探,乃是实有必要。

翁仕朝虽为乡曲塾师,而世运时会,使其一再遭逢重大世变,尤且波涛汹涌,风云变色。翁氏遭际,显得巨大动荡起伏。今作翁氏因应之中,可以见出所持儒生志节,即可明察其抱负与品诣。

甲、幼学课本应变

一般而言,我国各地私塾甚多,其学课百分之九十九谨循前代规制,少有更张。明清数百年,于幼学课以四书五经之课目,前后相承,形成常例。但自甲午战败,再加庚子联军入京,辛丑议约。可谓对我国上下冲击最烈,打击最重。刺激中国人心,言变法已失诱力,一时腾起两种政治诉求,其一要求立宪,其一要求革命。在庚子拳变以后,二十世纪之初,其在江、浙二省,已有组成“私塾改良会”。今时已有学者做专题研究,不待详论。事实上各地响应者不多。惟当此重大变局,翁仕朝应世而为,于革命时期而有革命三字经名曰《新三字经》。及至辛亥革命成功,中华民国肇建,翁氏则采用《共和三字书、四字书、五字书》。充分看出翁仕朝绝非等闲塾师,而能掌握时势变化。此种幼学课本今世稀见,世少存藏,翁氏俱有其书,值得在此举一二,以供参证:先举《新三字经》开首句例(此书为启明书局印行。应在广州,由两宜轩代售):清之先,唔系善,由至近,杀到远;苟不服,杀左先。要长辫。想满奴,唔遇处,杀汉人,血流杵。陈子壮,有义方,教子孙,莫显扬。田可耕,不可置;书可读,不可试。命不辜,非所宜;满不杀,有野为。清不反,唔系器。明不复,无天理。 《新三字经》,原件现存香港图书馆翁仕朝特藏室。本书后段,尚有很具革命性之句可供参考:孙逸仙,想报仇,行革命,灭满洲。数十年,不变志,以三民,为主义,史坚如,当吴越,炸满奴,拼流血。前者仆,后者继,不自由,枉人世。 同上。似此类幼学《新三字经》,世人看来,绝不起眼。但其确据时代参考性,何以市井文人对于世变反应如此敏锐?值得考究。于此自见翁氏收藏不凡。此一《新三字经》乃为广东方言写成,内叙各样反满史事。并骂汉奸吴三桂,但凡南明史实人物亦引入书中。须用粤语读之,方较为明晰。

时至辛亥革命成功,中华民国肇建,其在香港固早为英国殖民地。由于又有幼学新书,翁氏反应甚快。竟亦购备民国元年版,共和适用《三字书、四字书、五字书》作授教之用。即令非在民国元年所购,为时当亦不晚。此一组妇孺初识字书,订明为中华民国元年广州九曜坊,麟书阁出版。兹将其文句略作举例,三字书句:早起身,下床去,先洒水,后扫地。开窗门,抹枱椅。洗完面,入学堂,见先生,要叫声。坐书位,候开课,先生教,要留心。笔共墨,要齐整,书枱上,要干净。凡坐位,身要正。 《共和适用妇孺三、四、五字书》,广州,九曜坊,麟书阁,民国元年出版。现藏香港图书馆翁仕朝特藏室。若此书名为三字、四字、五字合辑幼课,而其所编以三字书最繁最详、分量等四字、五字两书之和,当视为主体部分。在此可举列四字书句例:若学买卖,是为商家,有人办丝,有人办茶。天津海味,杂货苏杭,绸缎布匹,酒米油糖。凡做生意,各行都好。但勿贪婪,不熟不做。中国所用,多是洋货,利归外国,每年甚多。 《共和适用妇孺三、四、五字书》。于此再举示五字书句例:身体常操练,操练能养生,筋骸多运动,血气亦流通,日落踢皮燕,朝来舞哑铃。不妨学摆队,长大即为兵。 同上。此书编排很用心,文句很浅显,印刷亦讲究,每页均各附有图画,故而题称绘图三字、四字、五字书。

其实翁氏于学课改新之因应,尚不止幼蒙课本,在其同时,亦将各级修身课本以至国文课本,大都购备以充实教学。今可能查知者,有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各级合有一至八册。并有共和国《新国文教授法》,秦同培编,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此外亦有共和国教科书《新修身》,二、三、五各册,亦有共和国教科书《新修身教授法》,亦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新国文》及《新修身》教科书等本子,今存香港图书馆翁仕朝特藏室。

最后,势须述论英国统治的香港新界,港府教育当局,对于村里教育渐有伸张,势将使地方学校纳于管制之下。未必强制管辖,却一定下达引领条规,诱导各校遵从。因是而有《大英香港教育司定汉文学校教育通则》,颁发到各私塾教师。订明一千九百二十二年(民国十一年)颁发。一切规定详明,无法一一转抄,可举其要项,以见一斑。条规所订明确,兹分举如次:

其一,汉文教科书读本

一、二、三年级授以香港汉文简明读本。

四年级授以初等小学共和国文教科书七、八册。

五、六、七年级授以高等小学共和国文教科书。

每级每年以教授两册为度。

经学:

教员可按各生程度授以相当之经书。

其二,修身教科书

一、二、三四年级授以初等小学共和教科书。

五、六、七年级授以高等小学共和教科书。

每级每年以教授两册为度。

其三,作文

二年级由俗译文(教员可口授俗语,令各生译为文言。初译一二字逐渐增加至成一句)。

三年级由俗译文及作浅易信札。

四年级,作信札及短篇记事文。

五年级,作长篇记事文及浅易论说。

六、七年级,作论说及浅易经义。

其四,历史教科书

一年级至四年级,应由教员采择初等小学教科书教授。

五年级至七年级,可授以高等小学共和教科书。

其五,地理教科书

一年级至四年级,可由教员采用小学教科书如地理启蒙及香港地理教科书。均合一二本改用。

五年级至七年级,可授以共和教科书。 《大英香港教育司定汉文学校教授通则》,现藏香港图书馆翁仕朝特藏室。

于此必须附加申明,香港教育司此份通则,在地理门非常重视教授地图,有长篇详细指导。在此无法引证,惟望学者知此要点可也。

其六,算术

一年级分甲乙二组,甲组教加减数,乙组只教从一至千数。

二年级教乘数并记乘法表。

三年级教除数。

四年级教小数及银元十进制、斤两、度量衡等数。

五年级,教公约数、公倍数、加减命分数。

六年级,教乘除命分数、比例、百分法中之利息数。

七年级,教百分法。 《大英香港教育司定汉文学校教授通则》中所示大意,非引全文。

其七,卫生

可用香港卫生教科书为课本。 同上,此项简约,系引原文。

翁仕朝因应英国统治,逐渐将学塾改为海下村小学,仍授汉文,终须符合香港教育司所定施教通则。由是使其教学内涵及教学程序,不能不大肆改革。而其乡能保有海下村小学,自是翁氏父子两代心力经营而得存在。

乙、面对世局三变

翁仕朝虽是香港新界海隅小村一个塾师,天下以百万计,然而史家不可忽视此一品类。翁氏襟抱,未有过人之节,却有特立独行之情操。必须细加寻绎,予以暴表。

以翁氏晚年,香港遭逢二次世界大战。翁氏私记战情,存下一批记事文稿。虽不详备,却亦录下重大时事。此待后叙。可取证其用心者,乃在此批文献之最前附有扉页。所书联语云: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可见翁氏史笔载记时事,不是即兴而作,而是作一儒生本分,抱负一定责任。下面又一附注,表现常识不足,当可谅也。翁氏写下旁注云:“此联乾隆王下江南出,算命先生对。” 所引联及附注,俱出香港图书馆翁仕朝特藏室。实际相传此联早出于明季万历年间,形容东林书院文士风气。翁氏引据,只凭一些流传常说,无须计较。吾人在此一一点上,肯定翁氏抱负儒生志节,至于晚年未尝改移。其可重可贵在此。

近代中国承受西力冲击,真可谓惊天动地,国人难于适应,沧桑泡幻,起伏升降,国人难得自立。主国政者无识无能,列强连番入侵,万民受苦,人命如蚁。不知何来诸多灾劫。翁仕朝一生七十年,不期然遭逢世局三变,在其因应世势之变中,可以追考此一小儒之节操品诣,当可代表一种师儒典型,备后世参证。

第一次巨变

光绪二十四年(1898),英国要求香港扩界成功,租借新界地方九十九年。中英之间签定租约,并挥兵进占新界,收为英领。其时翁仕朝方达二十五岁,已是村间塾师,而身在新界海边小村,无端变为英国属民。要看翁仕朝如何反应。似此一朝之间由大清部民变成大英属民,实可谓无奈,但却难于甘心从命于洋人。我人在其百年身后,见到翁仕朝所存记有详抄新界租约全文。并附开新界东西南北四至地点,更重要者翁氏有极有价值文献,乃是附记英军不守租约向界外强占扩地,俱详列各地名。《明清社会文化生态》,页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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