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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郑观应之实业救国思想(4)

郑氏于加入“轮船招商局”之前,首先即于“官督商办”熟知而深计。在其应唐廷枢招聘之际,于光绪七年,已有函作申述与讨论。 昨家叔秀山(郑廷江)面述公等与各股东盛意,嘱弟辞太古入招商局等因。窃思招商局与各国轮船公司争利,连年亏耗颇巨。若不早日维持,恐难自立。我国无轮船往来各通商口岸,更为外人所欺侮。弟承不弃,且占股份,敢不勉竭驽骀。惟第二次与太古行订立合同,以五年为期,彼此不能废约。明年正月方届满期。该公司创办时,只有两船往来长江,不到十年,已有轮船二十余号,往来长江及南北洋各埠矣。船多事繁,该公司总理冷士恐弟等有异志,嘱对总司栈云:如在公司勤职守二十年外,告老回家者,当酌给薪水,以酬其劳。姑不论其言确否,亦足见西人笼络人材操纵有术也。查招商局乃官督商办,各总会帮办俱由北洋大臣札委。虽然我公现蒙李傅相(鸿章)器重,恐将来招商局日有起色,北洋大臣不是李傅相,遽易他人,误听排挤者谗言,不问是非,不念昔日办事者之劳,任意黜陟,调剂私人。我辈只知办公,不知避嫌,平日既不钻营,安有奥援为之助力?而股东辈亦无可如何。是以弟不计薪水之多寡,惟恐舍长局而就短局,有关名誉耳。《盛世危言后编》,卷十,页1—2。又,同前书,同卷,页75—76,郑氏于“轮船招商局”有一简要叙述,略备参考:“查招商局始于同治十一年,由直隶候补道盛君杏荪(宣怀)、朱君云浦(其昂)发起集资,购置轮船,往来津沪,代运漕粮。禀准前北洋大臣李文忠公札委上海李君朗明,招股年余,无人过问。后适唐君景星 (廷枢)在上海倡建租购轮船,往来沪粤之议。遂禀请北洋大臣札委唐君招股接办上海轮船招商局事宜。唐君旋又邀请徐君雨之(润)为上海局会办,唐君应星(廷庚)为广州、香港两局总办,陈君茇南 (树棠)在外洋招股,朱君云浦专管漕粮事。惟当时风气未开,除广东、江苏、安徽及南洋华侨认股占多数外,其余各省绅商,入股者寥如晨星。盖因盛、朱二君乃江苏人,唐、徐、陈三君广东人,北洋大臣乃安徽人故也。迨至上海旗昌出售,唐君景星、盛君杏荪等为招商局扩充航业计,因联名禀请南北洋大臣拨借官款备价买入。讵买入后,连年与怡和、太古轮船日减水脚,争揽客货,以致股票每股跌至三十余两。而所欠官款又催还甚迫,磋商再三,始订由在所装漕粮水脚扣还。时观应在太古轮船公司充当华人总司理。承各大股东推举,禀请李文忠公札委招商局帮办。入局之初,以争揽客货,竞减水脚,相寻不已,殊于航业前途有碍。即与唐君景星同到怡和、太古两公司调和,订立合约,论轮船多少,而与分水脚。招商局得多数,于是水脚日增,票价每股涨至一百六十两。徐君雨之寻因生意搁浅,出局,北洋大臣乃札委观应接办。 当光绪七年,盛宣怀创办津沪电报局,其所拟招商章程,申明“官督商办”之旨,有谓“官督商办,是商受其利,官操其权”等语。当时郑氏已入“轮船招商局”,又且必将受委兼管“上海电报局”。郑氏回信盛宣怀,于“官督商办”仍有意见: 愚见中国电报乃独市生意,招股不难,难于当道始终不变。虽目下所收电费入不敷出,将来风气日开,线路日多,获利必日厚。查外国电线铁路,均属如是。惟恐当道见其利日厚之时,动须报效,免费之官报愈多。稍不如意,即借端抑勒。中国尚无商律,亦无宪法,专制之下,各股东无如之何。华商相信洋商,不信官督商办之局,职此故也。盖官督商办之局,不占公家便宜,只求其保护,尚为地方官勒索。若太占便宜,更为公家他日借口。李傅相不能永在北洋,又不能保后任如李傅相能识大体,借此兴商。故创办电报招商章程,第一条至第五条所载以上所论各节,及官督商办是商受其利官操其权等语,似皆有流弊。《盛世危言后编》,卷十二,页4。 郑氏在加入轮船招商局之先,开创电报局之前,已于“官督商办”问题深具了解,抱有相当警惕态度,而仍毅然入局,并分别接办或投资此类事业甚多。当可见其经商之信心与为中国近代工业献身尽力之立场。后世论者对其初志不能不予同情,尤不当以官僚资本官商勾结而一笔抹煞。

郑观应自光绪八年摆脱买办生涯,致力于中国民生工业之开创,嗣后半生经营,均在“官督商办”政策之下。不惟早有警觉,抑且事事时时亲身感受,故而认识最深,批评最多。郑氏流露慨叹于信函文牍之间,不下十余次,特略举其扼要者于后。郑氏与友人论中国商务云: 查中国之所谓大公司者,惟电报局,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表面观之,畴不谓成效大著,差强人意。设纯粹归商办理而非官督商办,其所收效果宁有涯涘。盖官督商办者,既有委员监督,而用人之权,操自督办,股东不能过问。督办而贤也,拔茅连茹以其汇征,股东自然受赐。而无如其多是官场中人,官气难除,且于商务卒皆瞆瞆。所委用者,又不问其材之能否胜任。大抵瞻徇情面,非其亲戚,即其私人。甚至挂名局内,干领修金,不知凡几。结党营私,毫无顾忌,而局务遂日归腐败矣。同上,卷八,页43。 又如郑氏晚年与次子润潮家训云: 夫商界彼琐琐者无论也,即如素称赀本伟大之数大公司,非不成效卓著,挽回利权。而往往又因官督商办,总会办均由官派,用非所学。公司内之宜兴宜革,及一切应行等事,均不能深知。惟各怀私意。其权在上,假公济私。股东力弱,多受无形之损失。《盛世危言后编》,卷十五,页36。又,同前书,卷十,页116,《致陈翊周书》论“轮船招商局”云:“我局当官督商办时代,动以官力侵害商权,固无论矣。即完全商办后,濡染已深,仍难尽除官场气习。政府复有干预而无保护,有商办之名,无商办之实,此我局腐败一大原因。” 郑氏不惟再四批评愤叹,抑且发为吟咏,写《商务叹》一首,其中语句,颇表达讽喻之情: 名为保商实剥商,官督商办势如虎,华商从此不及人,为丛驱爵成怨府。 此处郑氏诗句,转引自汤照连:《郑观应学习西方发展民族经济的思想》,《经济研究》, 1981年12月号,页63。 “官督商办”观念,由时代环境酝酿而创生,自有其形成之复杂因素,种种近代民生工业,若“轮船招商局”、“上海机器织布局”、“开平矿务局”、“中国电报总局”、“汉河金矿”、“汉阳铁厂”等,均承此观念而举办,如此巨大投资,尝试为中国开拓新工业建设,实须秉持识力眼光,与冒险精神,尤须排除万难而为之。无论其结果如何失败之惨,亦足可证当时人适应西方冲击之努力。郑氏早明觉其弊,亦毅然投身其中,正可见其牺牲精神,中国近代商贸前驱,实有重大抱负与坚强斗志。后世研究,务多揭示,以见中国工商实业家立足之不易,缔造之艰难,切不可以事后聪明,捣瑕抵隙,以攻骂为能事。

四、富民重商与实业救国

郑观应面对中国积贫积弱,承受列强侵略凌辱,因而思考拯救之方。据其生平所亲历之工商事业经验,深信挽救中国最有效之途,莫过于发展工商,亦即当时所共喻之振兴实业。而郑氏毕生思想重点,实可称之为实业救国思想。

中国患贫忧弱,一意渴求富强。然富强之基,自有层次,原非嗟咄可致。郑氏先极着意于求富,尤注重先求民之富,故其求富宗旨,乃在于其富民思想,郑氏致书梁纶卿云:

欲强国先富国,欲富国先富民。而富民之道,则不外以实业为总枢。欧美各国历史,昭昭可考。矿产、森林、畜牧、交通、制造以及种种商业,无论国有民有,皆足以致富。而独施之中国则不然。天时、人事、地利三者,俱足以胜之,而其收效则不逮西人远甚。此何故哉?大抵西人之办大事业,先求其利于各股东,而后自沾其余润,故其信用著而集资厚,集资厚则收效多。我国之办大事业者,必自饱其欲,各股东不过沾余沥而已。故其私意胜而失败多。《盛世危言后编》,卷六,页10—11。

郑氏致书伍廷芳,亦申言立国为政所以求富求强之先后层次:

窃惟治道必先富而后能强。故孔子策卫,首曰富之。未有国不富而可图强者也。

我国财政入不敷出,司农仰屋,罗掘俱穷。内外大臣,只知损下益上,假公济私。日以借债购械练兵为事,不知讲求外国强富之道,故借债愈多,国民愈困,长此不变,其不继五印度、朝鲜、安南、埃及之覆辙而受天演所淘汰不止也。谨献刍议五策:一曰裁兵费以兴实业,二曰开专门学校以育人材,三曰设警察以图治安,四曰练民兵以省糜费,五曰辟边界以作商场。同上,页55—56。

郑氏富民之论,务在与民休息,导其生机,使自生养。中国传统四民之中,尤以商民长致富之术,擅奇赢之利,足以为四民中枢,而握其纲领:

稽古四民,士农工商,商居其末。然商主懋迁,流通有无,实综四民之权利,而有关乎国势之盛衰,何则?士非商则衣食之费愈昂,农非商则米谷之销不远,工非商则制作之物不售。《盛世危言后编》,卷十五,页9—10。

郑氏比较西方国家,申论以发抒此一观点:

我中国宜标本兼治,若遗其本而图其末,貌其形而不攻其心,学业不兴,才智不出,将见商败,而士、农、工俱败,其孰能力与争衡于富强之世耶?况乎言富国者必继以强兵,则练兵、铸械、添船、增垒,无一非耗费巨款。而府库未充,赋税有限,公用支绌,民借难筹,巧妇宁能为无米之炊?亟宜一变旧法,取法于人,以收富强之实效。一法日本,振工商以求富,为无形之战。一法泰西,讲武备以图强,为有形之战。知己知彼,战守无虞,自然国富兵强,何虑慢藏诲盗?岂非深得古人“能富而后可以致强,能强而后可以保富”之明效也欤!《郑观应集》,页596—597。

郑氏就四民立言,指出商民关系重要,正欲改变固有之重农轻商观念。于是更就中外立国所本,立足于万邦林立之世,商务实不可再为轻忽,亦不当贬为末技:

中国以农立国,外洋以商立国。农之利,本也;商之利,末也。此尽人而能言之也。古之时,小民各安生业,老死不相往来,故粟、布交易而止矣。今也不然,各国并兼,各图利己,借商以强国,借兵以卫商。其订盟立约,聘问往来,皆为通商而设。英之君臣又以商务开疆拓土,辟美洲,占印度,据缅甸,通中国,皆商人为之先导,彼不患我之练兵讲武,特患我之夺其利权。凡致力于商务者,在所必争。可知欲制西人以自强,莫如振兴商务,安得谓商务为末务哉?《郑观应集》,页614。

郑氏既言富民理想,立论归趋于商民居四民管钥,为真能致富之要角,对外商竞争之先锋。于是发展商务,提高商民地位,遂为致富之必循途径。申论方向,自然进一步导致重商思想。以世界竞争大势而论,则须重商。郑氏与子侄书论及:

今之世界,一商务竞争之世界。商务盛之国则强,商务衰之国则弱。我国商务不能及泰西各国者,固由于缺商本,无商学,乏商才,其彰明较著也。《盛世危言后编》,卷八,页45。

郑氏申解重商宗旨,由中国轻商传统引论至当世列强之重商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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