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在循时令之使然。正如曾国藩所谓：“大《易》之道，重时与位。”王韬亦认为世变之乘转，因时会而有。如其所言：呜呼！世变至此极矣。中国三千年以来所守之典章法度，至此而几将播荡澌灭，可不惧哉。夫古今无异治，强弱无异民。非古之强远胜今，亦非今之强远逊古。善用之则强，不善用之则弱。然而强弱之势已形见者何哉？则时为之也。有心人旷观往古，静验来今，而知天道与时消息，人事与时变通。王韬：《答强弱论》，《弢园文录外编》（全十二卷），弢园老民手校本，上海，光绪二十三年仲夏刊，卷七，页14。其二，假设变局之降临出于天心、天志而使之然。王氏有谓：顾我所尤深感者，不在国运而在天心也。普法启衅之始，不自其先，不自其后，而适在去岁之秋，盖天不欲法以私忿毒天下也。法蹶普兴，而俄得志，岂英之福哉！天其或者特创欧洲之变局，而使此后多事未可知也。或但弱法强普，使诸国援以为鉴，此后竟无所事，亦未可知也。王韬：《普法战纪》（全十四卷，后于光绪五、六年间增至二十卷），同治十年成书。同治十年六月二十二日，前序。其三，提出历史演变之运会理论。此一理论，创自宋儒邵雍，入于近代竟为士大夫引为因应世变的管钥。Erh-minWang，“The‘Turn of Fortune’（Yun-hui）：Inherited Concepts and 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 Cosmology， Ontology， and Human Efficacy，edited by Richard J. Smith and Daniel W.Y.Kwok， （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3）， pp.206-215.王韬实为早期提出运会观念的一位先驱。如王氏所论：论者谓国家之患每出于所备之外，盖由气运时局推迁使然，非人谋力之所能主也。静观中外，殆出一辙。秦患封建而改郡县，而匹夫足以出而亡之。汉鉴其失，广置宗藩，而有六国之祸。西汉之末，权归外戚，王莽卒移汉祚。东汉与唐皆以信任宦官，戮害忠良，逮宦官除，而国亦亡。宋以有唐藩镇之横，悉解其兵权，而遂为外侮所乘。法王忧侯国之强，百方削弱，及侯国衰而国脉随蹙。呜呼！天下欠物岂在一人意计中哉！王韬：《重订法国志略》（原十四卷，增编至二十四卷），光绪十六年印，卷三，页10。由运会以观察世变与人事盛衰关键，前车之覆，正可引以为谋国者之警惕。王氏宗旨，即以变局扩张史鉴之轨。其所论于近代中国之时代遭遇，俱能早具先见。如其提示普法争霸，用以警惕国人警悟，兹举其申言，以见王氏用心之处：自古事势一去，智愚同尽；运会所乘，才庸共奋。夫亦准诸天道而权诸人事耳。岂由一朝一夕之故哉！论者但知法之所以盛，而不知法之所以衰。固不得为探本穷原者矣。法之盛，法固有以致之，法之衰，法亦自有以取之。并不得为弱法者咎也。吾愿欧洲诸国以法为鉴焉可也。特余志法之意更有进于此者。法通中国已三百余年，于泰西诸国为独先。名流硕彦，接踵东来，无非借天算格致以阴行其主教。其势几至于上动帝王，下交卿相。有明之季，靡然从风，实足为人心学术之隐忧。流弊至今，亦缓通商而急传教。中外龃龉之端，率由此起。即其国之政权，亦半为主教者所把持。今之法王拿破第三溺之尤甚，至称为护法宗师。失邻国之欢，召兵戎之衅，未始不由乎是。然则彼之所谓主教者，曾何益于人家国哉。王韬：《法国图说序》，《弢园文录外编》，卷八，页12。
三、列强现势与四邻交侵之体认
王韬就时会、天意、气运三者之端倪，判定中国所当变局之世，而能就中国所当与列强周旋之环境，则四邻交侵，中国穷于应付，俱可见出立国处境之艰巨危殆。王氏考察中外接触历程，由近及远，由中国而亚洲，由亚洲而欧洲，由欧洲列强对峙而见及世界争杀环境之大势。可自其面面申示所见，以了解王氏对于世界现势之正确体认。
王韬之论析世界现势，闪灼辞锋，滔滔雄辩，当世群儒无出其右，亦更不及其见机之先。且借报纸（《循环日报》）论述，披靡当世，不啻一代苏张。再加其《普法战纪》、《法国志略》二书之问世，尤足以开国人识见，动士林观听。虽不过一秀才出身，而文采表现非凡。今愿就王氏言论分别面面意趣，以见究竟。
其一，王韬申论欧洲大势：要之欧罗巴一洲，其地虽狭，而由其所据各地言之，四大洲中实无其比。论者徒按其本土之版图而遽轻之为小国，则诚未之思也已。若其在欧洲中，昔日未通别洲之时，每自相攻伐。甚至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顾一千数百年间，灭国者仅二：一曰波兰，一曰匈牙利，而其余如故也。欧洲诸国从未被别洲之兵，别洲诸国但求不为欧洲所翦灭并吞则已幸矣。顾欧洲战事其所载于前史者，如罗马之统一疆宇，电扫飙驰。日耳曼之征服诸邦，云蒸霞蔚。英之纠合列国以制法，波沸海腾。而在近日如俄土之相争，英法之交助，普法之斗，墺之征，皆为宇宙内有数之战。法王拿破，英将穵林邓，皆以善战名。而其言战也，捷如迅霆，速于闪电，声析江河，势崩山岳。一事之偶拂，一言之不践，彼此即以干戈相见于境上，从未有迟回审顾踌躇满志而不敢遽发者也。自法蹶普兴之后，诸强国乃不敢轻于言战。如英之援土，但作虚声，从无实效。但见其今日调战舰，明日简水师，驻泊何处，镇遏何方，荼火纷陈，旌旗照耀，作纸上谈兵而已。俄之于英，抑若将日事于战争。电音远递，警信捷驰。皆谓俄兵出矣，英旅陈矣。而久之则寂然也。日报所传，几令人听之意倦，然则欧洲在今日其不敢轻启兵衅也可知矣。《法国图说序》，《弢园文录外编》，卷四，页8—9。王韬所见欧洲大势，谓其千年未受他洲之人所入侵，自是违反史实。但于近三百年各国竞盛争雄，向世界各地之殖民扩张，俱可表现其了然于当前世界倾动天下之重心。世界雄强，已以欧洲列强执其牛耳。
在其时国人之具相同世界眼光者，只有丁日昌、李鸿章、郭嵩焘、薛福成等人而已，抑惟仅郭、薛、王韬抒论，是出于游欧后的亲见亲闻。
其二，王韬盱衡当世，亦见及亚洲之危亡，警觉其逐步沉沦：东南洋各岛国，向皆我中国之屏藩也。依时贡献，预共球之列，而登王会之图。观永乐年间西洋朝贡录，有可知已。曾几何时，悉已倾覆翦灭，而为欧洲诸邦东来之逆旅。今其存者寥寥，亦仅守府而已。噫！讵不可危哉。越南制于法，暹罗、缅甸制于英，今已如此，将来未可知也。琉球已改冲绳，高丽危如累卵。俄人在西北眈眈虎视，倘使一旦逞其鲸吞蚕食，奋其鸱张狼顾，诸小国其能自保哉？同上，《弢园文录外编》，卷五，页13—14。王氏细审亚洲情势，亦即慨叹其沦为欧洲列强之殖民地矣：观法显之所纪载，玄奘之所经历，诸国毗连，几于星罗棋布，而英尽掩而取之。自余诸岛国，或属西班雅，或属荷兰，或属于英。皆翦灭其社稷，驱逐其君长，并兼其土地，役使其民人。前时中国史册所称入贡为某某国者，今无一二焉。令人思之几不寒而栗。今日环顾亚洲，屹然峙立者，中国之外日本而已。越南为法据，缅甸、暹罗为英据，阿富汗现已覆亡，波斯仅成孤立。则亚洲全土，欧人几有其半而犹未已也，宁不为之寒心？《法国图说序》，《弢园文录外编》，卷四，页8。其三，对于当世欧洲大局，王韬据其中国固有史例，将列强之纷争竞胜，比拟为春秋列国或战国七雄。与同时代敏觉之士绅形成一种共识。王韬则自同治十年（1871）在其《普法战纪》序中提出《普法战纪·前序》，同治十年六月二十二日。，晚于冯桂芬而早于其他诸人。我人于此，可举其光绪间的一段议论：欧洲诸国之在今日，其犹春秋时之列国，战国时之七雄也。英、法、普、俄四大并峙，其犹晋楚齐秦欤。意、土介其间，亦犹韩魏也。西葡比瑞荷亦犹泗上十二诸侯也。兹者英近于持盈保泰，惮于用兵，然不免于积弱之渐，所自见端，盛极而衰，其势然也。法虽为普蹶，而元气已复，骎骎乎驰域外之观，至其报复之心，未尝一刻忘也。特其国多内乱。普虽崛兴，然富不及英法。胜法之后，士多拥厚赀，渐有侈心。即使今日仍与法战，正未知鹿死谁手？俄地大而兵众，然绌于财，亚洲所属，多沙漠不毛之地，其立国在欧洲之西北，亦盛寒威而少温煦。以此不能凌英制法而抑普，仅互相争雄而已。今日俄土之战，未知其究竟，而诸国皆作壁上观，莫敢先发者，诚恐一旦欧洲升平之局为之糜烂也。土为西欧之保障，犹之韩魏之附秦也。韩魏强，则足以阻秦之东。土能自立，则俄人不得复西。此其大势之较然者也。王韬：《送黎侍郎回越南前序》，《弢园文录外编》，卷八，页25。此类观点，皆出以当年关心世势发展之人，绝非拘墟陋儒之辈。其在十九世纪中叶形成朝野共识，即易触类而旁通，并亦提示国人认识世局之动荡，实足代表士人醒觉之一种时代观点。王尔敏：《十九世纪中国国际观念之演变》，《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香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卷11（1980年），页61—108。
其四，王韬既以战国七雄视欧洲，进而掌握要领，注意列强之竞胜，尤于法国之强，视为欧洲之中权。故有说云：法以雄武开国，而以善战著名。当其盛时，日耳曼、意大利、西班牙三国之地，几并而有之。争地争城，战斗不息。嗣后日耳曼、意大利皆合而为一，力足以抗法，而法之强稍替。拿破之败，诸国之兵威全萃于一法。合谋并力与法为难，非仇法也，借以自保也。逮乎拿破第三之用兵，虽能绳其祖武，而非结英以为援，亦不能纵横跋扈也。试观普法之役，英一不预其间，而法遽败，此其明验也。嗣是而后，列国无复定盟于巴黎，斯而法不能高执牛耳矣。《重订法国志略·原序》。欧洲军事争雄，王韬了如指掌，以见普法之战，而推知世局之变，仍出以战国七雄争霸业之观点：夫国家兴废，何常之有？当其战胜攻取之时，赫赫勋威，莫不震慑，而举事一不当，弱之者已至矣。法国天下莫强焉。其疆宇之广斥，人民之众庶，财物之富饶，兵力之猛鸷，器械之精利，防守之严固，欧洲中几无与埒。乃与普一战而蹶，败不旋踵，未浃三旬，王禽师熸。几比于摧枯拉朽，其故何哉？由法之作不顺，而施不恕也。法在欧洲恃桀骜，肆并吞，以阴狠济其雄猜，以窥瞰行其贪毒。兼土拓疆，未厌溪壑，诸国几视之若无道虎狼秦。故其败于普也，幸之者多，惜之者少。虽以英唇齿之邦，婚媾之国，亦不敢为之援。《普法战纪·前序》。其五，王韬既以战国七雄待欧洲，而欧洲大国间之外和内猜，尔虞我诈，亦自为王氏测出，遂并以战国纵横术以观欧洲列强之纵横捭阖。以当时朝野而论，只有李鸿章、薛福成具相类观点。兹可举王韬审断当日欧洲列强之联合结盟，与及强弱消长之研判：今者普法相仇，英势孤立，持盈保泰，厌于用兵，而俄遂乘间以起矣。始改黑海之盟，首与难端，而英不敢诘，此即图土之渐也。英非不知之，而法方为普所蹶，他国无可与谋者，故遂隐忍而姑从之，而不知俄早有以窥英之微矣。及今日讨土之乱，伐罪吊民，俄为有辞。英亦环顾诸邦，无足为指臂腹心之用者，则亦惟作壁上观耳。俄土交兵，人皆料土非俄敌，以俄之劲旅，攻土之孱兵，追奔逐北，电扫飙驰，则又何难。乃不意俄屡败而土屡胜也。说者谓俄在欧洲号称大国，昔与英法鼎峙而为三，普土奥不足与之比权量力也。普国之兴，俄实使之，法虽衰矣，俄则愈强。今亦偕英普角立争雄，势均力敌，然则土亦安能独与俄抗哉？向者英法助土攻俄，尽其谋虑，竭其兵众，然后始下西巴士多卜鲁，而得邀一胜之威。俄亦自此行成，解甲释兵，修盟讲好，盖胜俄若是其难也。今土屡胜俄屡败，人几疑俄非前日比，而不知俄之深谋积虑，盖以缓诸国之援，懈诸国之心，而借以骄土人也。土人自此为俄不足与战，诸国皆凭轼旁观，然后俄骤出奇军，进捣土京，以制土之死命，亦俾诸国不及猝为之备。此正俄之善于用兵也。王韬：《土胜俄不足恃》，《弢园文录外编》，卷五，页4—5。王韬不识西文，敢于普法战争之次年著《普法战纪》，并于数年后着《法国志略》，虽广得港粤通西文者之助，实胸有成竹，以纵横捭阖之局而论次列强，固自广受日本学界重视，而驰誉东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