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无德,国之不幸。
言官的用词向来都以犀利著称,大曜初建,阿爹的江山尚未坐稳就遭遇了第一场险些覆灭整个王朝的风波。
而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恰恰是我。
这日阿娘找了我去,只看着我却又不说话,只是止不住地叹息。
“阿娘,您这是怎么了?”
我有些不安,心里明明知道她找我来,也许就是为了那件事。
我有愧,我非她亲生,却享受了她数十年如一日的疼爱与呵护。她只为了一个承诺,便日夜须臾不曾对我少过一分的关爱,而我却因为自己的年少任性,将她引以为傲的长子拉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这不怪你,是祈儿的主意实在太大。大到忤逆父亲,不敬长辈,成为天下臣民口诛笔伐的悖逆之人。”
阿娘的声音柔柔的,可我知道,她一直都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
昔日宁氏受前朝打压,好几回都差点全族覆灭,阿爹和叔父他们在前头冲锋陷阵,家宅之内全凭她稳定军心才得护以周全。
哥哥是她的长子,亦是当朝的太子,当是国朝人民的表率。如今他公然抗旨不遵,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万一此举被有心之人利用令他与阿爹父子失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些道理,她一字一句地说与我听,无论彼时的我是否可以理解她一片为娘的苦心。
祯祯,你和你哥哥,在我眼中并没有半分不同。只是他是太子,有他应尽的责任,我身在皇家,看多了父子之间从猜忌到最后反目的悲剧发生,我不希望这样的命运会发生在我自己儿子和丈夫的身上。
“阿娘,我知道了。”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她盈盈一拜,因为在这一刻,我动摇了。
乾元殿内,永定帝将镇纸向太子掷去,太子纹丝不动,任鲜血从额角上流下来,满脸血污,看上去十分可怖。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太子笑了,永定帝鲜少看到他笑得如此痴狂,一时竟不知要再说他些什么。
他本就不善言辞,所以很多时候他尽量少说话或者不说话,以免事情因他的笨嘴拙舌而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个儿子,他从小对他寄予厚望。他对宁祯和宁祾疼爱再多,大抵也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之故。只有眼前这个笑得很倔强的年轻人才是他一生的骄傲啊!
可是这一切却被她这个令人骄傲的儿子亲手给毁去了。
一个被百官诟病失德,失去了百姓爱戴和拥护太子,他还有什么未来可言,难道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走上亡国君主的道路吗?
“你笑什么!你知道这次自己闯的祸有多大嘛!”
永定帝气极,本来太子这次东巡的差事办得十分漂亮,他打算逐步将手中的权力移交给太子,自己好到后宫去逗弄小儿子,多陪陪皇后,弥补亏欠她二十多年的相依相守之情。
然而这一切,却被迫终止了。
“留不住,才是祸。”
太子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天下和祯祯,还有阿祾,他全部都要!
“那你预备如何向你叔父,向天下臣民交代?”
太子心中的小算盘打地精妙,永定帝相信他自有成算,只是太子公然抗旨一事已成定局,必须严惩才能以安天下民心。他心中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也不能宣诸于口,只能任由外头言官联名弹劾,武将聚众闹事了。
翌日早朝,永定帝领着太子上朝,父子俩按着昨日商议的准备见招拆招,安抚民心。
“皇后娘娘到。”
“徽和公主到。”
我们母女二人脱簪待罪,未施脂粉,未着朝服,只求与父兄共同直面此次危机。
……
“皇后和公主怎么来了?”
褚沣悄悄对费云光道,费云光翻了个白眼,他哪里能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
“后宫妇人,岂能踏足朝堂之上啊!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啊!”
比麻雀还要叽叽喳喳的言官们你一言我一语,永定帝扶额,他有预感这事今天一定能够惊心动魄地给解决了。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站在朝堂之上,百官之中,也是唯一一次现站在龙椅的之下仰望着它。
“女儿有事请奏,请父皇容禀!”
我噗通一下跪倒在阿爹面前,砸疼了自己的膝盖,也震惊着了看戏的众人。
“公主请起。”
“女儿不敢!近日女儿让父皇母后和哥哥忧心,使朝堂百姓议论纷纷,乃女儿大过,请父皇降罪!”
我行了叩首大礼,久久不曾抬起头来。
“祯祯,你在故说什么!还不快跟母后回纯庆殿去。”
哥哥难得对我疾言厉色,想来他也是关心则乱,顾不得君臣之仪了。
“这一拜,女儿叩谢父皇母后多年养育之恩。常言道,养育之恩大过天,请双亲受女儿此拜。”
我从未如此正经地向他们行过礼,他们不舍得,我也从未觉得父母对我的付出我应该回报他们什么,可如今我发现原来一家人不仅要锦上添花,更要在雪中拥抱对方,温暖彼此。
“这一拜,女儿叩谢爹爹为完娘亲遗愿,多年隐忍默默关爱女儿。父爱如山,过去是璟姀不懂事,还请爹爹勿怪!”
我对着曾经的叔父,如今的亲爹宁亲王再行一叩拜大礼,承认我宁璟姀之名,认下他这个黑面神老爹。
阿娘对我讲了他的过往,他对我亲娘慕容氏一往情深,可惜因缘二字从来都不是谁情深一片,谁就会白头到老的。最终他的一片痴心错付,我娘红颜薄命,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他在我成长的每一日都在悉心关注着,我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走路,第一次长乳牙,第一次跟着阿爹玩蹴鞠……他都有在看着我,只是那时我还太年幼,根本不明白他眼中的深意,只以为那是因为他还不曾有自己的孩子才会有那般眼神。
后来他续弦生女,我与他逐渐生疏,他也曾未离弃于我,外出之时总会将他觉得有意思的玩意弄回来给我玩耍,却不让阿爹阿娘告知于我。
我有头疼脑热,他亦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我因诗书不好被小伙伴们嘲笑,他亲自为我讲授浅显易懂的先贤典籍,让我明是非懂道理。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很多,他不说,我也未曾多想。如今想来,一切早有迹可循,可惜当时年岁小,不懂事,生生与他错过了这么多年。
“这一拜,徽和拜谢一众臣工和天下百姓这段时间以来对徽和的关爱之情。此事乃徽和一人任性胡为所致,与父兄无关。请诸位明察,勿怪罪为天下殚精竭虑的父皇和恪尽职守的太子殿下。”
我虽为公主之尊,但也晓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若不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我大曜就要重蹈前朝覆辙了,覆水难收啊。
“公主言重。”
言官对于国家未来的储君向来严厉,可对于像我这样大咧咧地上朝,如此不成体统的公主却少有打交道。
武将眼中我带着天然的滤镜,毕竟是陛下养女,亲王亲女,将门世家,有乃父之风。
“父皇,太子哥哥匆匆回宫,对父皇降旨之事知之甚少,全因女儿的一时任性酿成大错,请父皇降罪女儿!”
阿爹一时间竟是愣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看到阿娘也跪了下来。
“臣妾此来,状告太子三宗罪。
太子忤逆父皇,不敬长辈,此其罪一也。
太子事母至孝,盲目应母所请,公然抗旨留下徽和公主,此其罪二也。
太子抗旨之事事发后,太子知其事大,本欲及时改之,臣妾身为其母,未能言传身教,规劝太子,此其罪三也。
桩桩件件,还请陛下降罪太子,同样降罪臣妾。”
皇后贺知晚,是前朝皇帝最后一位存活于世的公主,她端庄雍容,温柔贤淑,向来是国朝妇人的典范,如今她明里是状告太子,实则将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众臣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皇后带着公主上朝请罪,是从未有过前例的,朝臣一时语塞,他们如今才想起来这不过是皇帝的家事,公主究竟归谁,其实差别也不太大,左右都是宁家的人,国朝的公主,封号也未有改变。
古来都说伴君如伴虎,他们在朝堂上如此煽风点火,将来若是永定帝秋后算账,人家是亲兄弟俩,是血脉骨肉,他们这些出头鸟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臣,”一道尚在变声期,稚气未脱的声音传入殿内,打破了朝堂上诡异的局面,“长義侯司徒澜琛,有本启奏。”
司徒澜琛这个长義侯因为年岁尚小并不需要上朝参政的,阿爹为了还司徒家清名,一代功臣名将之家清明寒食不至于沦落到无人祭祀的下场。
可他自从获封长義侯以来从未上过朝,此次竟然一生朝服上殿,莫非……
“长義侯请起,有本便奏吧。”
阿爹摆出皇帝的威严,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一切都早已发生改变,我们一家人终究还是回不到当初了。
他比我更清楚,更明白他是司徒家的儿郎,我是宁亲王的长女,我们都要学会接受现实。
“臣叩谢陛下皇后和太子殿下体恤,留臣在宫中居住。然臣毕竟是司徒家如今唯一的子嗣,久住宫中于理不合。请陛下准臣外出开府别居,以便供奉双亲和兄长。”
“东宫也可以……”
“太子慎言!”
阿爹恶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全家人都在为他开脱,只有他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太子东宫给别人家供奉灵位,他这脑子里都是怎么想的。
“准奏!礼部择吉日为长義侯选址开府!”
阿爹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脆利索地决定了长義侯去留,哥哥连回旋的机会都没有。
我从阿娘处听得我亲爹之所以排斥我住在东宫的一大原因便是司徒澜琛一介外男与我相处有损我的清誉。如今他主动求去,应当正合他心意吧。
“皇弟,我是个没有女儿缘的,姀儿在我身边多年一直都很贴心,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再多留她几年。若是姀儿愿意,便叫她时常去王府小住陪伴于你,你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