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政十二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我合拢身上的锦裘,加快脚步,往皇兄的寝殿赶去,累得身后的内侍和宫婢们为了跟上我一路小跑,个个都是气喘吁吁的。
“公主,昨夜方才落过雪,台阶上湿滑,您且小心脚下!”
昭成小心翼翼地护在我身侧,出语提醒,恐防我跌倒受伤。
“不碍事,我看着脚下呢。”
若是其他人此时多言,许会被心绪不宁的我怪责几句啰嗦,但是对他不会。
昭成原是哥哥身边的人,做事向来妥帖,亦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情份自是不同。后来我嫁到长義王府去了,哥哥便叫他跟着我,给我和阿祾做了内宅都监。昭成精明能干,长袖善舞,确是管事的一把好手,令我和阿祾省去了不少烦心事。
穿过这片宫墙,昀熹殿就在跟前了,昭成上前来为我整了整仪容,叮嘱道,“公主,您见到陛下后,定劝他莫要太过忧思,身体要紧。”
昭成是跟在哥哥身边时间最久的人,自然十分懂他忧国忧民忧天下的心思。可是,我若劝得了他放下,他又怎会到如今的境况呢,那些全都是他的责任和束缚啊!
“陛下正在小憩,任何人不得入内。”
昀熹殿一众人等将我拦在殿外,不让进去。
“我不吵他,只看他一眼,便出来,定不会叫你们难做。”
若不是听到了些风声,我也不至寅时未过便闯入宫禁,幸有昭成从中斡旋,不然怕也是进不来的。
“大胆!你们这都不要命了么!”昭成来前应是与宫中取得过联系,他的师傅是兼管皇城司都知的杨怀信恰是此时匆匆赶来。
“这是徽和长公主,陛下的妹妹,摄政王的嫡亲长女,与陛下最是亲厚。你们竟敢拦她,还不赶紧放进去!”
值守之人的脸上陷入难色,如今宫中风云变幻,他们奉命守在这殿阁外,不能让人打扰陛下休养,就连皇后来了都是铩羽而归,怎的眼前的这位小祖宗是个比皇后还要厉害?!
“公主,可算把您盼来了。”杨怀信冲我眨眼,“陛下夜半魇重,臣这才不得不请您过来一趟,您快进去陪陪陛下吧!”
我也不愿太过为难值守的侍卫,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进寝阁,一步一步地走近那个从小为我遮风避雨的男子,那个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却被困在四方围城中,用尽了力气,精疲力竭却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可怜之人。
“咳咳咳…咳咳咳咳…”
寝阁之中连个端茶送水服侍的人都没有,哥哥,你如今竟已落到了这般地步了么。
不!我不可以让他这样!
他是堂堂的大曜之君,应该时时刻刻受到万民的敬仰!爹爹,你好狠的心呐,竟要让他在苟延残喘中走完此生么。
“谁…咳咳,谁在那里?”
“哥哥,是我。”
我自阴影处现,看着他的眼中浮现出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一如小的时候那般扑进他的怀里,闭上眼睛聆听他不疾不徐的心跳声,煞是心安。
“你怎还是这般爱撒娇的性子,都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
他抚摸我的脸颊,声音不同过往那般温润,却依旧动听。
“若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哥哥希望这是个小外甥吗?”
我已有孕五月有余,此前一直在府中安胎,足不出户,尚能不足为外人道。如今月份大了,又有今日夜闯宫禁一说,怕是想瞒都瞒不住了。
“只要是你和阿祾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好,哥哥都喜欢!”
“陛下,进药的时候到了。”门外杨怀信的声音响起。
“咳咳咳……进来吧……”他的声音是这般懒散,仿佛整个人都浸泡在雪水之中,讲话绵软无力,确是一派病入膏肓模样。
我直起身来,接过一堆的人们鱼贯而入,离得最近的内侍递上来一盏琉璃碗,一股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
“放下吧,我自己喝。”他是那么温柔的人,怎舍得让我难受。
“这药是谁开的方子,治什么病的,味道怪难闻的!”
要说这世间若还有谁能让我如此放在心上的,除了腹中的孩子,便只余下我远在天边浴血征战的夫君,我生下来便没有什么缘分的爹爹。而眼前这个男人是最最重要的,他的任何事情在我这儿都是天大的事情。
“臣,太医院院判沈逯拜见公主殿下。回公主的话,这方子是医治陛下咳疾,温补身子用的的,良药苦口。”
这个沈逯,是爹爹的人。
女人的直觉总是敏感的,尤其是怀有身孕的女人,总是认为自己想的就一定是对的。
“沈大人,你这方子当真可以治好哥哥吗?”
像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方子,哥哥要吃到几时身体才会好,亦或是有人存心不想让他好。
“哥哥的身体,哥哥自己知道的。你就别小题大做了,沈大人医术高明,有他为哥哥调理,尽够了。”
想来哥哥有自己的打算,我是万不应该因为自己一时的情急而乱了方寸的。我重整心神,端出一副高贵公主的做派,要唬住臣下自是不在话下的。
“这药的味道那样难闻,我带了西市的蜜饯李子来,哥哥吃一颗吧。”
我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枚蜜饯李子,亲自喂到他的口中,他会心一笑,心满意足。
“公主,陛下身体不适,需得好好休养,您不宜久留。”
沈逯在赶我离开。
看着他的脸,我竟联想到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出自我那没有父女情缘的爹爹的口中,我心中的不悦到了顶点。
“我不要走,我要与你在一道。”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他反手覆于我之上,以示宽慰。
“公主,陛下沉疴缠身,如今您有孕,正是体弱,要远离些,仔细过了病气来影响胎儿。”
沈逯的每一句话都说的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毛病。
我紧张地看着他,生怕就连他也要将我赶回去。
“咳咳……寝阁里人太多确实扰得朕头疼,咳咳咳……你们都退下吧。”他含笑看着我,又道,“只是,祯祯难得来,再陪朕一会。你既不想走,就叫他们吧偏殿收拾出来给你住。”
“可是陛下……”沈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挥手打断了。
“朕也舍不得将病气过给祯祯,和未来的小外甥,咳咳咳……自会当心,沈卿不必多言。”
陛下微愠,沈逯禁言,只是当我望向他时,他似乎依旧是心有不甘的。
“沈大人,多谢你的医者父母心,承情。只是本公主惜命的很,自是保重身体。来人,将窗子打开通通风,抱两个汤婆子来,再炭盆拿远些。”
如此,沈逯也不好再多说着什么,只得告退出去与他真正的主子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