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被按察司得知后,把汤县令叫去,训道:“这件事,你也太鲁莽了!只要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成何刑法?”汤知县磕头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此后知过必改。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交给我发落,赏卑职一个脸面。”按察司答应了。
知县叩谢出来回到衙门,果然把五个领头闹事的,问罪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
正要退堂时,又来了两个人进来喊冤。一个叫做王二,是严贡生的紧邻。去年三月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给送回去。严家说,猪到别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吉利。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给了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说猪本来是他家的,如果要讨猪,照时价,拿几两银子来。王家老大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所以小二来喊冤。
另一个人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去年九月因一时缺钱,打算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利息,写了借约送于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后来在街上遇着个乡亲,说他有几两银子借给我,劝我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就同他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问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钱,说我如果当时拿回借约,他可以把银子借给别人生利。因我不曾取约,这二十两银子他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我出。我自知不对,托人说情,愿意买个蹄、酒上门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我家的驴和粮食等物都叫人抢走,而且不还我的借约。”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不在乡里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便批了状子。严贡生听到风声,慌了,卷卷行李,一溜烟逃到省城去了。
知县差人来到严家,严贡生已不在家,只得去找严家老二。严老二是个监生,家有十多万银子。这严监生是个胆小的人,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命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
他两个阿舅一个叫王德,一个叫王仁。听严监生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说同汤公是好朋友的,怎的这一点事就吓走了?这事和你也不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如果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只消求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就行了。”王仁道:“不必又去求别人,就是我们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把事情解决掉。把猪还给王家,再给他些银子,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也查了还他。就没事了。”
严监生道:“只是我那嫂子糊涂,几个侄子,就像生狼一般,从不听教训。他们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假如他们不肯顺从,那你只好自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纸笔与他,说旧约作废,这事才能算完,得个耳根清静。”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停妥。严监生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
过了几日,严监生备了一席酒,请两位舅爷来致谢。两位舅爷见到妹子王氏,面黄肌瘦,路也走不了。他们问到妹子的病,说“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说罢,前厅已摆好酒席。
席间闲聊时,说到严贡生,王仁笑着问:“我倒不明白,他那种文笔,怎么能考中贡生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主考官都是御史出来,知道什么文章!”王仁道:“我们至亲,却从不曾见他请我们一杯酒。”王德愁着眉道:“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到处都派份子。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什么模样!”严监生道:“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我哥家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得稀烂。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的田地,白白都吃穷了。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两位哈哈大笑。吃到四更鼓尽,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重起来。小妾赵氏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保佑王氏。看她病势不好,夜晚时赵氏抱了三岁的儿子在床边坐着哭道:“大娘若有些好歹,老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16]。’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道:“何不向老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请老爷进来,把王氏的话说了。严监生连忙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
严监生一大早就叫人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议再请名医,然后又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两兄弟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做出一副严厉的样子,不吭一声。
过了一会儿,将两位舅爷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室里。严监生垂泪道:“你妹妹到我家里二十年,真是贤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她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说着打开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他们。严监生又道:“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
外边有人来找,严监生去陪客人去了。回来见二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妹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王德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我妹妹没了,你若另娶一人,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上也不安了。”王仁拍着桌子道:“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监生道:“恐怕亲族说闲话。”两位道:“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需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当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桌席,将亲戚们都请到了,趁我妹妹还活着,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监生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给他们,两位舅爷一脸正气地去了。
王德、王仁果然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只有隔壁严贡生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都签了名。严监生披了红绸,赵氏穿着大红衣服,戴了赤金冠子,两人拜下天地。两位舅爷叫丫鬟请出两位舅奶奶来,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家中奴仆,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那时王氏已昏过去了。
行礼已毕,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奶妈慌忙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了气了!”严监生哭着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昏了。众人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她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得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而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
那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了棺,天才亮了。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戴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赵氏从骨子里感激两位舅爷,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
不觉到了除夕。家宴上,严监生吃了几杯酒,掉下泪来,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往年我都是交给你王氏姐姐,今年这银子可怜就没人接了!”赵氏道:“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别乱花,等过了年,替奶奶大大地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与两位舅爷做盘缠,也是该的。”
此时,桌子底下一个猫趴在严监生腿上。他一脚给踢开了。那猫吓得跑到里房的床头上。只听得一声巨响,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塌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篾篓子来,露出用桑皮纸包着的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这都是她历年聚积下来,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说罢伏着灵床又哭了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
过了元宵节后,严监生就叫心口疼痛。后来就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立秋以后,病又重了。
那一日,两位舅爷进来问病,要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请他们坐下,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她的意思,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盘缠。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能否再见着面了。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两位舅爷接了银子,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五个侄子穿梭地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后,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
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得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
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根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根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根。严监生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号哭起来。
次早,派了几个家人小厮满城去报丧。一家上下人人挂孝,门口一片都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