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的意思是,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它,等得到之后,又味同嚼蜡。自古及今,哪一个能看得破?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杰出不群的人。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死了父亲。十岁那年,母亲对他道:“我一个寡妇人家,只靠着替人家做些针线活赚点钱,如何供得起你读书?如今没办法,只好把你雇给邻居秦家去放牛,每月可以挣几钱银子。”王冕道:“娘说的是。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
王冕自此就在秦家放牛。有时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带回家给母亲。秦家给的点心钱,他攒起来,向卖书的摊贩买几本旧书,每天把牛拴好后,坐在柳荫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一天,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片刻,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黑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里有十几枝荷花,花苞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会儿,心里想道:“要是能把这荷花画下来,多有趣。”正想着,只见远远的一个壮汉,肩挑一担食盒,手提一瓶酒来到柳树下。他在地上铺好毡子,把食盒打开。又有三个人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围坐在一起饮酒。
那穿宝蓝长袍的胖子开口道:“危素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前月初十搬家,知府、知县都亲自到门来贺呢!”另一个瘦子道:“县令是危老先生的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胡子道:“听说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拉着危先生的手送出城外。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
自此,王冕攒的钱不买书了,托人从城里买些颜料,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就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一样。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他画得好,争着来买,渐渐不愁衣食。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熟读得无一不贯通。但他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穿戴上,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用一乘牛车载了母亲,口里唱着歌曲,到处玩耍,惹得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介意。
一日,王冕正和秦家主人秦老坐着聊天。县衙的翟买办[1]来了,见了王冕道:“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幅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听说王相公的大名,特意来寻,务必费心大笔画一画。我半个月后来取。”王冕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
那知县时仁拿出二十四两银子来酬谢。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那知县又备了几样礼物,一并送与危素。
危素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不释手。问时知县:“这册页花卉,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是一个叫做王冕的乡下农民画的。”危素叹道:“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可否约他来会会面?”时知县便差翟买办持帖子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麻烦你告诉县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翟买办变了脸道:“难道老爷身为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吗?”王冕道:“假如我犯了事,老爷拿传票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用帖子来请,就是不愿逼迫我的意思了。”翟买办道:“你这是不识抬举嘛!”秦老劝道:“我如今倒有一个办法。您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马上就来,过一两日好了就去。”随后秦老整治晚饭与翟买办吃了,又暗叫王冕给了他三钱二分银子,翟买办方才肯走。
知县听了翟买办[2]的回复,心想:“想必是翟家这奴才狐假虎威,把他吓得不敢来了。我不如自己下乡去拜他,岂不显得我办事勤敏?将来县志上,少不得称赞一篇。”
次早,传齐轿夫,翟买办扶着轿子,一直下乡来到王冕家门前。屋里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说道:“从早晨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不知在哪里。”说毕,关着门进去了。
翟买办就扶着轿子过王冕屋后来。行了约有一里多路,远远地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过来。翟买办赶上去,问道:“秦小二,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哪里饮水哩?”小二道:“他去二十里路外的王家集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让我替他赶了来家。”时知县一听,心中十分恼怒,且忍口气回去,想着慢慢再处置他也不迟。
王冕回家后,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王冕道:“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结交他?但危素得知此事,恼羞成怒,恐怕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要到别处去躲避几时。”
次日,王冕拜辞了母亲。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
一路风餐露宿,王冕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到了此处,盘缠用尽了,他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每日问卜卖画度日。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那日清早,王冕见许多男女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哭哭啼啼地在街上过。一问才知,黄河决口,沿上的州县都遭了灾,官府不管,这些百姓只得四处逃荒。王冕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什么?”于是收拾行李回家去。
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他放心回家,自此,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临终吩咐王冕道:“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王冕哭着应诺。母亲归天去了,王冕捶胸顿足地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
三年服丧期满,又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在浙江,张士诚在苏州,陈友谅在湖广,各据一方。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领兵打败了方国珍。
一天中午,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奔往他村里来。为头一人,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来到王冕门口下了马,向王冕施礼求见。
进屋后,二人分宾主坐下。那人道:“我姓朱,便是而今称为吴王的。特来拜访先生,请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怎样能服其心?”王冕道:“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怕也会义不受辱。”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吴王称谢教诲,上马去了。
过了数年,吴王削平祸乱,一统天下,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到了洪武四年,秦老进城回来,给王冕带回一本官府的文书。王冕接过来一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自称老臣,太祖大怒,把他发往和州守墓去了。文书上还写着礼部议定的取士的办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得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便把那文章、品行、仕宦、退隐的事,都看得轻了。”
此时正是初夏夜,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象征牢狱的贯索星侵犯了主持文运的文昌星,一代文人有难了!”话音未落,忽然起了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地响,王冕同秦老吓得将衣袖蒙了脸。过了一会儿,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颗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来不及看见了!”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王冕收拾了东西,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派一官员,捧着诏书,来请王冕出任咨议参军之职。秦老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门,见蜘蛛满室,蓬蒿满径,人已经离开很久了。那官员叹息了一会儿,只得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姓埋名隐居在会稽山中,后来得病去世,山邻凑了些钱财,把他葬在会稽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