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钟显得尤为漫长。我打开窗子,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黑暗打发时间。不一会,卡特曼恩醒了过来,要和我换班。我看了下怀表,正好是我们约好的时间。
“阿诺尔德先生,您知道近年来幕布山有过什么事件吗。”我随口问道。
“什么事件?”
“杀人劫财的那种,或者什么诡异的怪事。”
卡特曼恩想了想,说道:“似乎没有,不过我两年前路过幕布山时曾听说过附近猎户在山里失踪的事情。”
“这个很普通啊,白谷城周围也常有,多半就是被野兽袭击了。特别是有些会法术的畜牲,得靠军队剿灭。”
“确实,不过至少不是人作恶。”
面条般顺滑又无营养的交谈结束后,卡特曼恩想叫醒裹着棉袍熟睡的安东尼,不料这位贵族公子适应力相当好,在冰凉干硬的木制座椅上都能酣然入梦。
正好格丽娜也昏昏欲睡,于是我干脆继续和卡特曼恩守夜。
我们已经停下了一刻钟,但预想的马夫的吆喝并没有传来。我到前面看了看,原来坐地休息的那匹马不但没有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反而倒在了地上。老军士在查看马的情况,马夫和女官员举着火把给他照明,醒着的一个术士站在外围警戒。他们围成了一个明亮的圈,圈外就是泥潭般的黑暗。
我正想开口说话。我们左侧的树林传来了密集的窸窸窣窣声,声音逐渐变强。老军士警觉地站了起来。正当他看向黑暗中时,潮水般的野兽从左侧山坡倾泻而下。我几乎以为这是泥石流。
我看不清都是哪些野兽,大概多是狼或者豺狗、但也有不少体型硕大大概是熊的玩意儿。在它们嘶吼着涌来时,兽群中射出了好几处树枝一般的棍子,马夫被棍子命中脑门,直接昏死倒地。其余人慌忙冲向马车里。站在外围的术士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兽群淹没,他短暂的尖叫刺痛了我的耳膜。
“快他妈醒醒!”我大喊道,同时推开车门,帮着把逃过来的军士和官员拉了上来。随即马车就被兽群冲击而剧烈摇晃。我刚好没抓住车门而直接被甩了下去;包围着马车的兽群立刻分出一队朝我冲来,太多了……万幸的是马车左侧袭来兽群,右侧却是诡异的死寂。我来不及多想,站起身来向树林里拔腿狂奔。
“安德森!”我听见卡特曼恩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树林里枯枝遍地,好几次我都被绊倒,好在松软的落叶堆没让我受伤,但随身的匕首不知掉到哪了。我冷静下来,双手开始聚集云;这时我才注意到野兽们并没有如我所恐惧的那样轻松追上我,我回头看去,发现它们呈弧形排开,将我半包围着,脚步时快时慢,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
就像围猎时驱赶着猎物的仆从和猎犬。
于是我停住脚步,尽力平复呼吸。那群野兽大军也不可思议地停住了。接着我大喊道:“你是谁?”
我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只能听见我的声音在清冷的山谷里回荡。马车那个方向没有回应,或许我离格丽娜他们已经很远了,又或者更远、远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都无法到达。
倒是另有人响应了我:一个骑马的黑影从我前方的树木后出现。同时野兽们围了上来,将我完全包围了起来。我借着稀薄的月光尽力辨认:大概三四十只、有很多本该冬眠的灰熊或是梅塔克熊。
“本来想直接在马车那杀了你,没想到你还跑得挺快的。”黑影从马上跳了下来,“那时候你怎么不直接逃跑呢,我本来就无意伤及无辜。”
此人穿着黑色短衣、蒙着面。我立刻认出了面前这个矮个子,还看清了他显眼的暗红色披肩长发。
“也许你的伯纳德大人给你说过、我不会为报复一个小屁孩耽误正事。”他接着说道,“不过那是好多年前同行对我的印象了,如今物是人非。既然我能顺手捏死你,何乐而不为。”
“你到底是谁……”我大声喊道。
他摇了摇头,冷笑一声,说道:“行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你要为什么偿血债,我就不配合你的表演了。”说着,他后退了几步,闭上了眼。
“就一点点吃光骨头上的肉、再就是内脏、最后是眼珠喉咙吧。”。他说道。接着兽群仿佛收到了劫掠许可的士兵,开始躁动起来。
最多五秒后,我就会倒在满目的獠牙之下。我这样想着,双手中已经尽我所能聚集了全部的云。准备拼死一搏时,我发现云堆积得太多太厚,它们阻塞在手掌、手腕里,我根本无法调动它们。
下一刻,野兽们睁大发光的圆眼朝我冲了过来。一头梅塔克熊直接扑倒了我,我胸口一阵剧痛;几只豺狼正咬住我的双手,试图将肌肉从骨头上剥离;我的外套和裤子被贪婪地撕咬,在布料的尖叫中粉身碎骨。
危急之际,我终于将右手的一部分云压缩、推压进了野兽的口腔,它嚎叫着松开了嘴,但立刻就有更多张嘴死死咬住了再也无能为力的右手。
全身各处的剧痛让我疯狂地吼叫,然而即使是野兽都在沉默着啃咬,无人理睬我的绝望。这种感觉就像是……像是……在那个被纯白的雪掩盖的墓地,老朗格倒在一旁,我被一个尖脑袋的黑色野兽按倒,它的黑色尖爪闪烁金属光泽、利落地划开了我的肚皮……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脑门,一股难以解释的愤怒挟持了我的理智。我感觉到左手被一股突然袭来的撕裂般的疼痛包裹,随后它奋力扬起,将一个灰色的东西甩了出去;我看见银白色的荆棘贯穿了那东西灰色的皮毛。
随后,咬住我右手的嘴、压倒我的硕大躯体突然都失去了力量。我咆哮着推开这些束缚着我的东西,一跃而起,朝不远处的黑影冲去。
等我回过神来,矮个子的胸膛已经被我握着的黑色尖刺贯穿。他瞪大了暗红色的眼睛,表情和那晚被我杀死的他的手下一模一样。我不禁感觉有些好笑,哈哈笑出了声。
“你。”他咬着牙低声嘶吼,用软弱无力的双手握住了我的头。我看见这双手露出的手背手腕上满是破碎的银色花纹、以及划烂的疤痕。
“去死。”他轻轻说道,随后无力地倒下。
我的愤怒立刻灰飞烟灭,但理智仍未自由。某个更为强大、更为模糊的东西驱赶走愤怒而挟持了它。我开始朝山坡更高处走去,不知为何,我知道前方某处有个风景优美的悬崖。
我几乎是拖动着双腿在前进,途中被枝干、石子绊倒了就缓缓爬起来,继续前进。仿佛一个即将饥渴而死的旅人在前往梦想中天国的最后一段路上。
然后,我接着前进。再然后,我掉进了湖里。
冰冷刺骨的空山秋水和窒息的体验让我清醒了过来,我大口吞下腥涩的湖水,用尽最后的力气游上了岸,仰面躺着大口喘气。
信。我突然想起了这东西,赶忙摸了摸口袋:还在。拿出来一看,防水的信封完好无损。还好还好。
这是个由小溪流和雨水汇聚的小水坑,出现在我的前进路线上实在万幸。我觉得有必要考虑重拾对神明的信仰了。
还没喘几口气,左手和胸口的疼痛开始显现出来。我坐起来看了看,胸膛那里应该是断了肋骨,但似乎没有伤到内部;而左手则皮肉绽开、仿佛被千刀万剐了一般,明显不是野兽口齿的咬痕,而像被刀剑划开。
好在都是些集中在手臂背面的皮肉伤,没有伤到重要的血管。
我想起了我那个矮个子的双手。现在我的左手和他的一样了。
沾了水的伤口很疼。但更要命的是,全身湿透的我在迅速流失温度。我脱掉已经撕成布条的湿外套,简单包裹住左手。随后想了想,我干脆脱掉全身的湿衣服,在山间自由奔跑。在莫名其妙地失去神志的这段时间里我恢复了不少力气。
我顺着脚印和来时的痕迹原路返回。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的怀表还能走,我看了看是午夜一点。事情发生在一个小时内,但我却感觉像是个遥远的梦。能控制如此大规模的兽群、还能让大活人化为行尸走肉,真是闻所未闻的法术……我不知道我惹上了何方神圣。
而这样的何方神圣还被我一刀捅穿。即使对方也是个肉体凡胎,我又是怎么突破兽群的封锁办到的?他为什么没用其他法术反击?我会不会惹上了什么大势力?……
越想我的脑海越是混乱,到最后几乎完全被恐惧和疑惑霸占。秋夜的清冷月光倾泻在我光溜溜的身上,让我不停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