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盖弗尼-科金斯基,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漂亮女人,双眉颦蹙,小跑着穿过被倾盆大雨涂上了釉面的人行道。不经意间,她被已经关门的报刊亭上的海报抓住了眼球——被免去圣职的舅舅在接受一本纸张考究的杂志的又一次采访。
凯特停下脚步。站在这张人工合成的海报跟前,不禁悲从中来,觉得之前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她把手伸到衣领下面,摸着左肩下面那块熟悉的伤疤。尽管时间紧迫(熟食店就要打烊,她还没给默里买好咖啡),但她还是停下来,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吐出团团白雾,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知道这儿不是涕泪滂沱的地方。沿这条路往前走,过两个街区,幽雅和恬静便被供徒步旅行者休息的青年招待所和镶嵌着乳浊玻璃窗的棕黄色房子所替代。男人们到那几幢房子里让来自塔斯曼海彼岸的毛利女郎推拿按摩腹股沟……人们在那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大声喧闹,说些只有在繁华都市才能听到的“都市疯话”。
嘤嘤啜泣的凯特不明白为什么舅舅会浪费自己的才智和精力对女记者大谈她根本不懂的问题。这个女孩儿可能来自拉脱维亚,也可能来自希腊。最糟糕的是,她可能出生于北海岸边的一个新教徒家庭。这个娇小的女人对富兰克舅舅的神性,对他对政府和天地万物的妙论一无所知。
凯特想象得出他那副样子,甚至能感觉到对他的种种非难形成的压力。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虽然没什么信仰,但总向他提出一些庸俗无聊的问题。“欧布雷恩神父,星期日做弥撒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像警察和下院后座议员那样也站起来向满脸严肃的基督表示敬意呢?你为什么和方加蒂阁下不一样呢?”
这座凯尔特人的城市——由于历史的偶然和对西南太平洋的取代,它被命名为悉尼——确实崇拜卑鄙的男神和尖酸刻薄的女神,而对精心装扮的神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这座城市真正的神是贩卖牲口的骗子和非凡的盗马贼库丘林[4],或者他的追随者、小喽啰、芬尼亚勇士团[5]团员们,还有牛皮大王、好色之徒芬兰人迈克库尔。此人曾经从安特里姆郡到苏格兰修了一条公路,以便诱奸一位苏格兰美女。最终他跟一群衣衫褴褛的苏格兰和爱尔兰流放犯或者移民一起远涉重洋来到这座濒临南太平洋的城市。
凡是了解“不怎么受人尊敬”的富兰克舅舅的人都知道,他属于另外一个更具有二重性的神,一个瑕疵点点的神,一个为凯尔特的云雾笼罩的神,把狡诈看得比美德更重要。正如“不怎么受人尊敬”的富兰克舅舅常说的那样——他是“一条恶棍”。
富兰克舅舅对民间传说知之甚少。但是,凯特坎坷的人生经历到了这步田地,他便经常说,她是爱尔兰民间故事《伤心事》中的女主人公。有时候,他喜欢拿他随便看到的什么东西比喻凯特的处境。他常常提起迪尔德丽的大名。迪尔德丽是乌尔斯特[6]宫廷诗人的女儿。她呱呱坠地的时候,人们预言,除了悲伤,她不会给乌尔斯特带来任何别的东西。富兰克舅舅对这个故事的细节不甚了了,所以用得并不准确,只是信口开河罢了。有一次他去访问监狱,也说,不幸女子就该是“伤心的迪尔德丽”。
富兰克舅舅是世界上唯一懂得伤心为何物的人。在举行葬礼的时候,或者在他的朋友——殡仪业者欧图勒——的停尸房,他总能恰如其分地说出人们因亲人去世而蒙受的损失,从而使尚且活着的人们对死者永远无法忘怀。他曾经暗示外甥女凯特·盖弗尼-科金斯基,某人将发现这个世界沉重得无法忍受,某人被这世界吓得不敢越雷池半步。而她,命中注定要不断地用自己汩汩流淌的泪水去援助那润物无声的细雨。这是规律。虽然他自己,这个老骗子,因为违反新南威尔士州的狩猎条例,因为行骗、受贿、偷税、漏税,被投入监狱,此刻却赢得了报社一位迷人的姑娘的好感。他惹得她流泪,他是将自己的灵魂向这位《联合报》年轻、愚蠢的女孩子和盘托出才获得了这种效果。
富兰克舅舅是这样评价“伤心女王”的:
算不上绝代佳人,但是爱情使她十分动人。
身材很好,颧骨挺高。
即使阳光明媚,她也满脸乌云。
“伤心女王”的肩膀由于阳光的烤灼有点痒痒,而别人早已把那灼热的阳光抛诸脑后。
透过报刊亭的挡风玻璃,她发现海报已经容不下富兰克舅舅因为笑容而咧开的大嘴。这个老家伙不管到哪儿,都要衬上他那个罗马式的硬领。甚至在中心监狱,他也要在罩衫下面戴这个硬领。他虽然被证明有罪,但架子不倒,下巴颏仍然用雪白的赛璐珞支撑着。现在连合法的牧师也不再衬这种领子了,他这样做或许是出于对已经逝去的岁月的怀念。那时候,喜欢感情用事的守门人霍根和克兰西总是让穿黑色教士服的牧师免费进入悉尼板球场。如果牧师已经是俱乐部成员,就为他们打开专供达官贵人出入的大门。在工业化、电子计算机、宇宙飞船和原子能时代,“不怎么受人尊敬”的富兰克“大师”仍然喜欢旧时代的遗风。
“你今天会赢吗?牧师。”
“只要那些家伙组织好防守,肯定没问题。”
“哦,我想他们击不中中卫莱昂斯,牧师。我把钱都押在别人身上了。”
“啊,这事儿可就由不得我们了。走着瞧吧,走着瞧吧!”
他真诚地相信,自己仍然生活在白赛璐珞硬领还意味着什么的世界。
红衣主教方加蒂或许会说他确实说过,即使在《悉尼先驱报》,富兰克舅舅已经不再拥有作为牧师的权利。可是在板球俱乐部工作多年并且熟悉富兰克舅舅的人们仍然坚信他还是牧师。用富兰克舅舅的“华丽辞藻”说,是“亚伦[7]和麦基洗德[8]修道会的牧师”。
在富兰克舅舅的想象之中,刚才提到的这两个希伯来人和迪尔德丽一样,虽模模糊糊,但又颇具魅力。
富兰克舅舅并非学者。他在坎万主教管区一所规模不大的神学院念过书,可惜教会法成绩平平,从来没有得过奖。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夸夸其谈。类似“伤心的迪尔德丽”“根据亚伦和麦基洗德修道会的规矩”这种引人遐想的话经常挂在嘴边。
凯特终于不再流泪。她把目光从那张杂志海报上移开,又走了起来。不一会儿,她便给默里买好咖啡,为了对他谨慎的生活方式和文雅的工作作风表示敬意,还买了些冰淇淋。她知道自己需要三分之一升苏格兰威士忌和狂风暴雨般的性爱。经历过那个愚蠢的老家伙——“不怎么受人尊敬”的牧师富兰克舅舅刚才“强加”给她的涟涟泪水之后,这应该是普遍规律。
值得欣慰的是,没费多大力气,凯特就把默里变成这种类型的情人。此公虽然在公众场合温文尔雅,但是一旦和凯特在一起,就变得充满阳刚之气,眨眼之间便能驱散凯特风雨中痛苦的回忆。凯特记得这以前发生的事情。第一次是在斐济一个环礁湖旁边,凯特刚刚经历了我们这个故事中最悲惨的一幕。起初他还听任她的摆布,可是后来,他就像一阵破门而入、穿堂而过的呼啸着的飓风,把她旋卷到爱的峰巅。
老好人默里,他和富兰克舅舅虚构的、荒诞的故事永远不搭界。就为了这一点,她也愿意嫁给他。他虽然城府很深,但没有琢磨不透的东西,也没有令人讨厌的毛病。就连他破碎的婚姻也是一具平平常常的残骸,尽管他自己认为那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剧。对于凯特来说,他的单纯很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