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料得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失礼,歉然一笑,道:“方才冒犯小公子,是小妇人的不是。”说罢,唤丫头拿来一叠书信,推至薛明槿面前,“小妇人幼时家境贫寒,幺弟命苦,被父母卖予他人为奴,后被主家一同带去了海外,一晃二十几年,我虽与他有书信往来,可惜文墨相左,他辗转送回的信件却因我不识得信中文字,根本无从知悉他的近况,还请小公子体恤。”
“夫人放心,在下定当尽力而为。”薛明槿并不托大,谨慎地把信接过,打开最上一封,发现日期应是十五年前,而信中所用文字乃是泰米尔语,也就是斯里兰卡,旧称锡兰国所用的语言。
信中的字迹不算公整,甚至有些潦草,内容大抵是诉说近况,从起居日常,到劳作交友几乎具细无疑,表面上看,这位夫人的幼弟虽说失去自由,可看得出主人家待他却是不错,日子并不算难过。
薛明槿本还担心信中恐会涉及一些隐私,眼瞧着不过是些平常内容,遂放下心来,予那位夫人如实翻译了。
薛明槿并不知那妇人是否第一次听到信中的内容,只瞧她听过之后,似触动极深,不多时,眼圈已渐渐发红。
“这封信是我十五年前收到的,也是弟弟第一次给我写信,那时候算来,他应该已经十二岁了,可惜我对他的印象却始终停留在五岁的时候。”
那妇人边说边陷入回忆之中,薛明槿默默展开第二封信,内容仍然是那些,只不过日期却是又隔了一年。
起先,薛明槿并未多想,只是按着信件原文翻译,可待读到第十封的时候,她却渐渐觉出似乎有些不对劲儿来。
妇人正听得入神,见薛明槿忽然停了下来,不禁皱了皱眉,“小公子,可是有何问题?”
薛明槿一怔,随即摇头,“恐是我多虑了。”
说罢,薛明槿便要去取下一封,却被那妇人突然出手按下。
“夫人这是何意?”
薛明槿蹙眉,忽觉这妇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有些诡异。
这妇人定定注视薛明槿半晌,忽地神色一缓,却是再不复方才的异样,“小公子莫怪,我只是瞧着你似有所发现,心下焦急,这才有所冒犯。”
薛明槿淡淡地摆了摆手,道:“到不是如何紧要之事,只是觉得这几封信里的内容太过千篇一律,时隔十年,期间竟是毫无变化,着实让人费解。”
“依小公子看来,这些信有没有很可能是假的?”
薛明槿诧异:“夫人何以见得?”
那妇人苦笑,眼中有着化不开的哀愁,“不瞒小公子,早些时候我也请过一些能士为我翻译信件,他们也曾提出过与您相同的看法,正如小公子所言,十几年的海外生活,背井离乡,怎么可能一成不变?所以我始终怀疑我那幼弟恐是不妥,这才写信回来予我求救,只可惜这些年来,我却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也不知目下他是否安好……”
薛明槿略感无奈,直觉告诉她此事切不可涉入太深,可瞧着这妇人的模样,心却不知为何竟软了下来。
“夫人,你且莫焦急,待我看完余下几封后,再同你商讨其中的细节。”
妇人眸中倏地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忙不迭点头,“如此甚好,有劳小公子了。”
薛明槿既已决定去做,便不再扭捏,迅速地把剩下的五封信看完之后,闭上眼仔细思索其中的关键,果然,待得半柱香的时间过后,一个淡淡的墨点蓦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引起了她的注意。
薛明槿急忙睁开眼,把所有信件展开,一应铺陈桌上,与此同时,赵祢也好奇的凑上前来,不过只看了一眼那些鬼画符一样的文字,便不耐烦地皱起眉来。
薛明槿未理会赵祢,拿了炭笔在手,对照着将每封信上被墨迹污染的单词尽数串连起来,最后得到的一句话竟然是:北琚岛,海奴。
“北琚岛海奴是什么意思?”
薛明槿此言一出,这房中之人皆不约而同的变了颜色,尤其是那妇人,脸色竟倏地苍白如纸,便是连身体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薛明槿莫名其妙,遂向赵祢询问,赵祢幽幽叹了一声,这才解释起海奴的由来。
原来,北琚岛是位于淮江府以北的一座海岛,面积虽然不大,却盛产东珠,起先,北琚岛的东珠皆是由原住岛民负责采集,再转卖出去,以谋生计,可后来朝廷得知此事,便强行将北琚岛征收,并派下采珠使管理岛上一应事务。
岛民无奈,只得仰赖朝廷鼻息生存,可饶是如此,历来采珠使对岛民大都异常严苛,不只强迫他们没日没夜的工作,还限定每日的采珠数量,至使岛民积劳成疾,早亡者不计其数。岛民越来越少,可朝廷要求的东珠数量却越来越多,于是采珠使开始从岛外雇佣劳工,一开始是短期劳作,后来就是花钱去买,而这些被买来专门采珠的奴隶就被称为“海奴”。
薛明槿听完后心里很不舒服,若当真如此,这位夫人的弟弟被买去时才年仅五岁,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也不知受了多少苦,而最可恶的是,这些采珠使竟然还哄骗这些孩童的家人,编造他们生活很好的假象,这种恶行简直令人发指。
“夫人,您有何打算?”
薛明槿的声音并不高,却让这妇人猛地一震,紧接着却像泄了气般,绝望的失声痛哭起来。
“海奴,居然是海奴?我的弟弟竟成了海奴!”
那叫清儿的丫头此时也傻了眼,忙不迭地劝道:“夫人莫急,这少年所言皆未曾证实,说不得便是他胡言乱语,夫人可千万莫被他蒙骗了。”
妇人听罢,却是愈发伤心,“我其实心里早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只这些年来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若是我能早些,早些予老爷讲……我那可怜的弟弟也不必平白多受了这些年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