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是你不对!都是因为你!”
少女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似乎在提醒她做错了什么,刘年突然从梦中惊醒。
“嗯?”
头脑昏昏沉沉,目之所及是一片昏暗的天空,乌云笼罩住了太阳,留下半截亮光。刘年撑着木板坐起来有点发懵。
“怎么起来了,你才睡半个小时不到呢。”
刘年转头看向一旁的少年,白色体恤和深色运动裤,脸颊略微丰盈没有梦中的轮廓的清晰,“闫夏?”
“是我,你怎么了?别吓我。”
“你……”刘年转头看向四周,几张大圆桌子凌乱的摆在院坝中间,地上吃剩的骨头被几只土狗抢来抢去,堂屋的外墙上贴满了观音的画像,门口停着一口镶着花边的冰棺。
看到棺材瞬间,刘年清醒了,心口有些发紧,颤抖的双手压在心口上,想要压下去里面的狂跳,身体还有些发软,轻轻的问“我怎么睡着了?”
刘年的声音沙哑得像耄耋老妇,闫夏倒了杯水递给她。
“你不知道,刚才你坐在哪里,突然就倒了,吓死我了。”他本来打算送医院去,听村里老人说她是睡着了才作罢。当地农村习俗,家里老人去世,晚辈是不能睡床的,所以闫夏把刘年搬到一张不知道是谁家不要的破门板上休息。
“你都几天没睡了,身体坚持不住,肯定是要休息的。所以,你再睡一会儿,我帮你守灵。”
刘年摇头,按摩了一下发麻的小腿,缓缓的站起来“我准备去医院看看外婆。大秋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打电话问问。”
闫夏打电话的时候,刘年又去灵堂前跪下,她很后悔。
“我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少女压抑的哭腔带着无尽的悔意,刘年垂着头看着眼前的冰棺,低声说“外公……。”刘年觉得如果当初她听了炸鸡店老板的话,早早的出去打工挣钱,外公就不会再上山,不用这么辛苦,也不会出事,外婆也不会到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大秋说主治医生跟他讲,外婆要度过危险期还得亲近的人去跟她多说说话。正好,现在回来接我们。”
刘年点点头。
“你要不要再吃点东西,待会儿去了医院,忙起来又顾不上吃饭了。”
“帮我盛碗粥吧,其他的我吃不下。”
去医院的路上大秋开车,刘年坐在副驾驶上,氛围前所未有的沉闷。
任弈秋很想让她想开一点,但是说不出口,他理解不了她的痛苦,却也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安慰到她,更不要说劝人想开。
“我们给外婆买点吃的吧,不然万一她晚上醒了,吃的都没有。”
刘年点头。
医院里一如往常的热闹,过道上都摆满了床位,病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很少。
刘年的外婆刚从重症病房转出来,医生说是急性脑溢血,动了手术就看病人后期的恢复如何,最好是有家属守着。
“外婆手术的时候我才到家,然后一刻不停的赶过来,她就已经看不到我了。”
三个少年站在一旁,心里同时祈祷刘年外婆能好起来。少年们的善良天真让他们只看到了人情,还不知道躺在这里面就意味着给不完的医疗费,对于这个家庭就是填不上的无底洞。
刘年坐在床边和外婆说说话,她忍住哽咽,轻声细语的跟外婆说了些高兴的事情。
“外婆,我外公没事呢,他们吓你的。”
“你俩天天吵架拌嘴,现在你不在家里吵吵,我还觉得不习惯呢。”
“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我学校看看。”
“等我毕业了,在大城市买大房子,领着你和外公一起住。”
“等我结婚了,外婆你要帮我看小孩哟。我没有妈妈,只有你。”
……
刘年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下去了,她握着外婆的手趴在床弦上,眼泪就从眼眶里滑下来,无声的落入棉絮之中。
“外婆,你快醒过来吧。我坚持不下去了。”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谁是古莲英的家属。”
古莲英是刘年的外婆,她连忙站起来“我是,医生怎么了?”
“你爸妈呢?该去交钱了,单子给你,待会儿让你爸妈去给钱。”护士检查了一下刘年外婆的身体指数,神色淡漠道“应该快了,让你爸妈准备准备吧。”
刘年一个没站稳,跌在一旁,被郑俞明眼疾手快的扶住。
“准备什么?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快醒了,准备交钱。这个肯定是要做复健的,最好再买一个轮椅。”
刘年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她去哪里找钱。
她带回来的钱已经交了手术费,还跟亲戚们又借一点才让外婆动了手术。
三个少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拿出手机。
“我们先去打个电话。”
刘年没有回应他们,目光呆呆的看着病床上的外婆,“外婆,你一定要好起来啊,我想你得很呢。”
刘年外婆醒过来的时候,刘年没在身边。
老人的双眼像被浓雾笼罩着一般浑浊,“诶呀,诶呀。”
一阵阵痛苦的呻吟,想必是手术的麻药已经过效了,人也清醒了。
“外婆?你醒了?”
古莲英的神色迷惘,眼前的人像是不存在一样,嘴里除了痛苦的呻吟就是念念叨叨的自言自语,闫夏凑过去又喊了一声,老人还是没有反应。
闫夏立马按了紧急铃。
医生护士步履匆匆的跑过来,“怎么回事?”
“医生,她好像没有反应?我叫她,也没有反应,而且感觉……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医生拿着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又翻了翻古莲英的眼皮,“并发症,视觉神经受到压迫,如果想要治眼睛的话只有再做一次手术。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再手术,她年纪这么大,眼睛已经不是那么有用了,但是再手术,对她身体的影响就很大了,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室。”
“那我怎么觉得她这个状态有点不对?”闫夏没见过刘年外婆,但听刘年说过她外婆是一个很厉害的老太太,所以肯定不是现在这样的痴呆模样。
“这是有点痴呆了,家属多跟她说说话,这两天是恢复的重要时期。如果这两天没有恢复过来,可能以后都只能这样了。”
医生说完后叮嘱护士把输液瓶里的药换了才出去了。
闫夏忽然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拿出手机给刘年打电话,她没接,估计没带手机。他又给任弈秋打电话,忙线。最后给郑俞明拨过去,通了。
“告诉刘年,她外婆醒了,你们快回来。”
郑俞明应了一声好,然后挂了电话。
“你凑到多少钱?”
任弈秋也挂了电话“我妈不给了,她怀疑我没干正经事。”任弈秋这两天从家里拿了两万多,而且生活费也才给没多久,家里人怀疑他没干正事是正常的。
“你没说是给同学外婆治病?”
“我要是说了,他们就更不会给我了。只会说我多管闲事,说不定还得把我叫回去,你呢,拿到多少钱。”
“几千块,你知道,我像他们两口子的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
“只能靠闫夏那小子了,你下午的时候看到是交多少钱?”
“今天的钱我俩已经凑齐了还富余一点,但是她外婆这病不是一两天能治好的,我们能帮她今天,明天后天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今天让你撒手不管,你做得到吗?”
郑俞明深吸一口气,“算了,走吧。刘年哪里去了?”
“刚才说出去转转,打电话呢?”
郑俞明电话拨出去,没人接听,两人正疑惑着,就听一阵吵闹,女人的尖叫夹杂着婴儿的哭声传遍四野“我们娘儿俩不活啦!你就想着帮那个扫把星!”
郑俞明和任弈秋闻声赶来的时候,刘年正被一个背着婴儿的胖女人拿着扫把按在地上打,扫把挥舞得呜呜作响。一个男人在旁边焦急的转来转去想阻止她,却每每被她用背上的婴儿顶回去,那男人不敢对婴儿用力,只得在一旁干着急。
“你干什么呢!”任弈秋一把将扫把夺下来扔在地上,“有什么话好好说行不行,要不是看在你小孩儿的份上,今天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任弈秋是气疯了。
女人楞了一下,随后继续撒泼“刘刚!你就是这么看着你婆娘被别人欺负的!刘刚,你是不是男人!”
刘刚是刘年妈妈的堂哥,她叫叔叔。
刘刚的母亲死的早,他几乎是被刘年的外婆带大的,从小和刘年的妈妈一起长大。刘刚的性格忠厚和善,因着刘年也是幼年丧母,加上古莲英的常年照顾,他对刘年家的事一向是当做自己家的事情在看顾。这早就引起了他老婆张代琼的不满,两人私底下因为这个事情吵了无数次,张代琼觉得这个男人的心就是不顾着自己,都给他生了个儿子了,还去照顾别人家的女儿,经常气得她破口大骂。
但她把这一切都怨在刘年和刘年的外婆身上,总觉得自己的这个不幸的婚姻都是拜他们一家所赐。
这一次刘年的奶奶生病,需要的钱不少,便引起了她的积怨爆发。
“你们别以为人高马大,我就怕你们!年纪小小就这么不要脸,真的跟你妈一模一样!你自己说你来借我家多少次了!那一次的钱是还了的!”
“我和我儿子是不用活了是吧!刘刚挣的那几个钱全补贴你家了!你外婆那个死妇人,老娘巴不得她快点死!当初介绍老娘和这么个屁本事没有的男人一起,就是想让老娘给她养老是不是!”
“刘年,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从我家拿走一分钱,我和刘刚就到这里了!老子不过了,老子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胖女人就是刘刚的老婆,前两年结的婚,是古莲英介绍的。
刘年听她把话说着这么难听,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却不敢像她一样理直气壮的骂回去,因为她家真的跟叔叔借过钱,而现在还需要借。
刘年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被打得青痕遍布,她却像没有知觉一样,眼神急切的望着刘刚。
那女人一见这样,立马又跳脚骂起来“刘年!你这不要脸的娼妇!那脸色给谁看!”
女人气得把背上的婴儿解下来,作势要摔在地上,被刘刚赶紧上前阻止了,“你这婆娘!你干什么!虎毒不食子,你心怎么这么毒!”
“我毒?这娃儿早晚要被你饿死,不如让我来了结他!省的受你的罪!自己奶粉都买不起,还要借钱给她!“
“刘年!你这小蹄子,你怎么还有脸来!湾里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扫把星!死了妈,爸爸不想要你,现在又连累你外公!你外婆也早晚被你连累死!你自己去试一试,还有谁愿意给你开门!老娘觉得你造孽,才让你进来坐一坐!结果他妈的引狼入室引火烧身,又来借钱!”
引狼入室。引火烧身,这女的文化没多少,词语倒是不怎么丰富,就是用的不很恰当,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你这三八,把嘴巴放赶紧一点!”任弈秋很想把扫把扔过去把这女人的嘴巴堵住,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说话,可能这样难听。
郑俞明拉着刘年往外走。
刘年还有点犹豫,最后还是走了。
她早就试过了,除了村子里帮忙料理后事的几个老人,没有任何人愿意让她进门,所以这里,是她最后的希望。
刘年外公的死,外婆住院,大家都觉得是因为刘年天煞孤星,命硬,跟谁亲近就克谁,证据就是她爸爸不要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听说日子过得还很滋润。
后来的事情,就有一点混乱了,刘年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的发疼,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办法安稳的睡觉。
刘年的奶奶清醒的第三天,神志已经清醒了。张代琼带了自家的一群兄弟姐妹找到医院去闹了一下午。
刘年关了门都听到她在外面吵吵,她本来想出去理论,又担心影响外婆的心情。就不停的安慰外婆想吸引她的注意力在其他地方。
任弈秋三人就在门外挡着,不然那一群人还要冲进来指着刘年的鼻子骂。还污蔑刘年勾引刘刚,大骂她乱伦有违纲常,不知羞耻,证据就是外公死了还不要脸的带了三个男生回家,在自己外公的棺材前不害臊的喂饭吃。
这次闫夏没忍住,和对面的一个男人打了起来,郑俞明和任弈秋也很快动了手,三个少年人力气虽大,但挡不住对方人多,还是挨了几拳。
神志清醒,性格要强的古莲英听到张代琼的话气得想要站起来骂她,奈何自己脑溢血口齿不清,一口气没上来,旧病复发气倒在了床上。
“外婆?”
刘年摇晃了一下外婆的身体,没有反应。
“外婆?”刘年的声音提高,“医生!医生!”
医生和护士一直在门外劝解,让张代琼快点离开,听到刘年的惊叫,顾不上其他的,推开人群就冲了进去,看到屋里的情形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快!快!抢救!”
刘年被推到一边,站在哪里,急切的看着他们施救,她不知道自己整个人都抖得不像话。
医生抢救了十几分钟,直到古莲英的身体已经完全凉下来,才放弃。
“我们尽力了。”
“不,医生,你再试试!我外婆不会有事的!”
“没用了,她已经凉了,身体马上就要僵硬了。”
刘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怎么会,我刚才还在跟她说话……”
刘年想起来刚才的一阵吵闹,心中恨意滔天,一个健步冲到病床边把任弈秋他们买的不锈钢水果抓起来就往外跑。
医生见多识广反应最快,“快拦住她!快拦住她!”
三个少年相继反应过来,追出去,随后是几个年长的护士也追了上去。
刘年在医院里东窜西窜,从楼梯吭吭吭的下了楼,看到刚才那一群人正在医院大门口,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现在听说刘年外婆出事了便想赶紧撇开关系跑路。
刘年看到人群中一个穿着绿色碎花短袖的女人,眼里便容不下其他事情了。
一路飞奔过去,路上有人惊叫起来,有人试图拦住她,刘年不管不顾的亮出刀子乱划“滚开!”
任弈秋的胳膊上被刘年划了一道,一个不注意就被刘年跑了,“快拦住她!”
郑俞明从旁边扑出来把刘年整个人按在地上,闫夏快步上前去把她手里的刀子抢下来,手背上也被她划了一道。
刘年被按地上开始疯狂的挣扎,嗓子里冒出一阵阵血腥嘶吼“滚开!”
“你冷静点!”
“滚!我要她死!”
刘年不停的挣扎,如果不是后来任弈秋上来按住她的腿,闫夏和郑俞明两个人都差点按不住她。
“放开我!”
闫夏抓着她的胳膊,感觉手里的胳膊都快挣断了,刘年都没有一点放松下来连忙说道“你快安抚她一下,我怕她受不了,待会儿绷不住真的疯了!”
郑俞明按在刘年身上,他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抚,下意识的抱着刘年的头,在她耳边泪流满面的大叫她的名字“刘年!刘年,快醒醒!刘年!”
刘年的头被抱在怀里,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疯了似得跑了,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得满脸都是,郑俞明却像感觉不到脏一样,用自己的衣服给她擦眼泪和鼻涕。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仅剩的血脉亲人被气死在眼前,而她和他们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放开我。”刘年的声音里透着绝望,沙哑又冷漠。
“反正我什么也没有了,我要让她血债血偿。”
“你别冲动,我们慢慢商量怎么办好不好?”
刘年缓缓的摇头,远去的理智渐渐回笼,心中除了痛苦就只剩下难过了。
“啊!”刘年躺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起来。
警车鸣笛许久才将周围围观的人群驱散开,刘年被带去了警察局里。
任弈秋胳膊伤口太深被送去包扎,闫夏和他一起去顺便包扎了。郑俞明和刘年一起在警察局里录口供,但是警察问什么她都不说话。
郑俞明说了一下大概经过,还将前两天那女人泼妇骂街的事情说了出来,“但是刘年没有伤到那个人。”
“刚才那两个伙子不是受害者吗?”
“不是,他们是不小心被误伤了。”
警察考虑到刘年的情况,没再继续问什么,“我们已经安排人去刘刚家里调查。你们先暂时不要回去,等我们把情况问清楚,相信法律会给她一个公道的,别让她发疯了,不然就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事情了。”
郑俞明点头。
刘年出了警察局就没力气抬腿了,瘫软在地上,郑俞明想拉她起来,发现她整个人没有骨头一样的,吓得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感受到她灼热的呼吸才放下心来。
在这兵荒马乱的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郑俞明背着刘年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头上。
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和地上微光粼粼的污水融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