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怎么还没有出来?”随从看着手中已经完全冷掉了的食盒,想了想,还是没有贸然进入营帐。
“蒙将军和督军想来是有要事商议,这已经大半个时辰了,估计快了。”卫兵低声道,姿态颇有几分轻松。
不怪他的语气可以如此随意,他原本是被徭役征伐来北地的民夫,然而在战场上杀了两个人头,便摆脱了黔首的地位,一跃得到了爵位,这是秦国专有的军功授爵制度,饶是他原为楚国人,也在这等制度的鼓励之下,自觉地为秦朝卖力——主要是因为匈奴人跟楚人也没什么交集,所以即使交战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而自从得知公子扶苏即将来北方任督军一职,众人都在提心吊胆,这位皇长子会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杀伐果断专横独权,可是没想到的是,他的为人太过宽厚随和,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秦国的皇长子。
他对待下属太过亲和,以至于底下来自六国的将士们,对他也就失去了原本的那一份畏惧和厌恶。
“唯,我再拿去后厨热一下。”随从颔首,然后离了营帐。
目送督军的随从远去,卫兵收回眼神,继续站在营帐外,一双眼锐利地注视着周遭,时刻注意着万一出现的异动。
乌黑的夜色笼罩住这一方尚有人息的天地,如化不开的浓墨一般沉重,仅十步一隔的明亮的火把,堪堪能烧出一个供人喘息的洞,让人不至于在视线能力衰减大半的世界里,太过惊慌失措。
年前收复了南越,不知道匈奴是不是得到了消息,觉得他们可以趁虚而入了,最近的动作有些频繁了起来,向来以骑兵著称的蛮族,一旦发动起来,那速度可不会给他们足够的反应时间……
边境的百姓不堪其扰,身家性命瘦到威胁的时候,大部分人怨声载道,于是便有一部分本来就不是良家子的戎人,一不做二不休地拖家带口逃离了世代生养都土地,加入了匈奴的阵营……
越是这样的情况,他们这些士兵的心情就越是复杂,不管帝国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想要求一个安稳,而这份安稳,对于目前的他们来说,只能靠他们自己来维系。
暂时的胜利只能带来短暂的安稳,而一旦失败,却是有家不能回,永远留在这大半年时间都是寒风肆虐的北方,长眠于异乡的土地……
“公子,您听臣一言,这物什若真是有映照过往未来的本领,大可为我等所用,这是上天的恩泽啊!”他看着对面坐着的清隽儒雅,面如冠玉的男子,语气有些着急。
若不是他本来也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遇到这样的事情,合该果断地劝谏公子不要信这子虚乌有的东西。
可是——
它的作用实在是太过奇妙,方才公子给他看到的那些,足以颠覆他之前的认知!
从来没有见过有那一面镜子,居然可以看到以前和以后发生的事情!
他可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梦中,要么就是在什么幻境里,不过,听到公子说此物留不得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阻止。
这一面如水如墨的镜,是前日夜里突然出现在公子营帐案上的,随从和卫兵都没有看到有人出现在营帐周围,而公子也并未带女眷来此,军中也没有哪个行军打仗的汉子还带面这模样的镜,惊奇完了正准备将它扔到一边,可手指甫一触摸,里头就浮现出了一幕让人匪夷所思的画面——
“蒙将军,可是它里头发生的事情……我,我真的不相信……”男子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块儿小小的黑色的镜,他该如何相信呢?
竟然可以映照出执镜之人的曾经,蒙恬拿到手上,里头立刻就出现了小时候自己第一次随父亲入宫的场景,当时始皇帝还是秦王。
宫殿楼宇重重叠叠,略有几分逼仄的咸阳宫,因为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所以木制的回廊还沾着几分湿气,而入目的侍卫都是沉穆的黑色甲胄——镜里的视角,一会儿是属于自己,一会儿是属于旁边的宫人,有一会儿居然还是高位上端坐的秦王……
画面一晃,出现了个襁褓,从里头露出一张白胖的小脸,他看到这孩子,脸色立刻就缓和起来,因为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当年这小子的娘生的时候,自己还在战场上,而一回到家,未来得及洗尽身上尘土,便瞧见了这张白胖的小脸,乌黑的眼珠子望着他,嘻嘻地笑。
只是,温情不过维持了一瞬间,他的背后便被惊出了一层冷汗!
这镜,这镜!为何会如此?!
扶苏看了一眼,便转移了眼神,蒙恬的表情和自己当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他道:“我昨日便在之中看到了今日之事,甚至你我对话都别无二致……只是,只是——”
只是父皇即将病逝游行途中,临终遗诏被最年幼的弟弟伙同丞相和中车府令篡改,自己的下场——居然是自刎!
连累得蒙恬将军也……
若只是如此,他原也没有想要夺嫡的心思,只是看到幼弟继位之后的一系列残忍的暴政——
他不相信,胡亥虽然有些孩子气,可是他怎么会是非不分地就被赵高等人操控?!那些礼义廉耻,仁政爱民都去哪儿了?父皇的行事作风竟然没有耳濡目染到半分?
年前,因为儒生一事,自己冒死直谏,父皇想来已经厌弃了自己,虽然他最后还是妥协了,同意了百家齐存,可是自己也被他以必须要平息众秦臣的不满为由,打发来了匈奴边关军营……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若是一味地以武力镇压,那么百姓到底是百姓,还是仆役?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是他自己都看得出来六国之人对于秦的统治不满居多,父皇如何看不出来?
可是大丈夫立于天地,很多事情,还是得顾全大局,不能只求一己之私……
如此委曲求全,如此心系万民,如此以图天下大定……
父皇做的这些,胡亥都看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