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夜深了,人不静。东林突然冒出来,让我写序。这事吧,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他读书,行走,看天下,恣意妄为或是墨守成规,都有他的道理。他刚过了而立之年,拼了命地写字(也许拼了命地泡妞)。几个月打一通电话,他就又要出书了,这节奏绝对是不给其他人喘气儿。书中的男女山水,哪一样也要有硬朗朗的独特之处,最后却都落在侠骨柔肠里,他就是要这些放在哪儿都像个旗杆。这书实在是要找个大人物写序的。换作我,不仅是乱了规矩。
不过,这也就是他。猜不出哪里就过人,执拗。我小他几岁,人群中决不起眼,写字没章法,更不以此为生,和他也不是一个圈子。要是勉强说来,早几年我们隔着几公里,共用一个伟大的上司。工作几年,我东跑西颠,从不主动寻他,唯一一次说要去四川看在那儿写字的他,上了飞机,三分钟后,雅安地震了,他说他穿着裤衩就从楼上下来了,我也没去成,再见面就是很久之后了。没缘分的事儿,还要算上天灾,日子的巧妙就是纵使多爱未来,也只能过当时当刻。不过这之后,还劳他记着我这么没心肺的姑娘,隔着千万人,无论我又到哪里,他每本书都耐心地寄给我。
想为数不多的碰面,他总是迁就我的胡言乱语,张牙舞爪。他也说我有那么一点点灵气,要趁年轻记下什么。不过,转眼间,他又不得不每次声讨我的懒散。我以忙为借口,一拖就是三年,也没有三篇五篇文章像模样,养的猫却很有重量了。我不信自己才情大过天,能遮天蔽日,估计连当个阳台的作用都不抵,遂放在一边,肤浅吃喝。东林可不是,他珍惜他遇到的人,还乐意考据那些道听途说的事儿,走哪也不忘秀秀身上的文艺气儿,认认真真地荒唐活着。每次他在朋友圈说什么,我都损他两句,心里又说不上哪里羡慕。人就是这样,秃子见不得别人梳头发。
为写序,我还是虔诚地一篇篇读了。主要因为香港下雨,北京下雨,坏天气飞机就不灵光,我一等就是六个小时。六小时,见了他十年的好见识。作为资深的策划人,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标题党,歪理怪说,就像我锅里碗里的美食,实在炫目。那些随手的小事情,异乡感,没完没了的不安全感,佯装与惶惑,放肆还有紧张兮兮,也都是我切身的经历,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想说他真是我的知已,不过,我估摸他也是许多人的知已,不专用,不专宠。
写字的人大多都有个通病,就是自我感觉良好。此事,东林身上更是淋漓。他坏心地写着如何让世故变得理所应当,世俗又文艺的模样,才最招人咬牙(可能是嫉妒,不过嫉妒才说明我也如此)。别人豪车美酒的时候,他就真真切切地捧着心脏,实在别人有的,他补不上的,也要冠冕堂皇地嘴硬。他写的大人物柔情日常,小人物却艳帜高张。他走过的路,都好像有钻石在地。虽然他顶着正太的小生脸说自己人世沧桑,我却总觉得他自由得太可耻,世界对他这样子宽容。
他这个二流的理科生,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自是没好果子。用我不识字外婆的话说,就是“这算账算不明白,会耽搁事的”。可他就这么耽搁事的熊大叔,却写了一本又一本。论古今,谈情说爱,走街串巷,什么都没忘记带上。他说有偏爱,怎么看都不是正的角度,面子上要当才子爱佳人,血管里却又要当英雄爱美人。若只是他的秘密,被挖出来肯定是尴尬,他却是个诚实贪心男,贪得让人哑口无言。他还说要仰望,要替全世界仰望,这动作像个在空想的艺术家。
故作的事是会招人怀疑动机的,可这就是他,似乎老于世故,其实却是谙于天真。
野心要替全世界看,我不相信他看得明白。只是世道这么坏,再看不明白,天就真黑了。
2014年5月于宋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