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初,在我的作品讨论会上,贺绍俊说:“人物、地点、环境、习俗、故事,都那么真实,这是典型的非虚构小说。”
的确,小说发表的时候,我都想把一些照片加进去,比如《苗岭的夏天》中,我抽长杆兰花烟的样子;《黑水潋滟》里的怒江大峡谷;《大凉山有仙不传说》里和“媳妇”的结婚照;《羌寨碉楼》里的碉楼;《藏北草原·我的羊皮袄》里羊皮袄裹着的我;《寂寞的雪》里通天河畔的坐骑白马;《巴颜喀拉的月亮》里海拔5000米上的道班工人,等等等等。这么看下来,几乎每一篇小说,都可以加一张或几张照片。
1989年我离开北京,背着行囊,一人四处游荡。从西北到西南,用了14个月时间,在边境地区,放羊、剃头、插稻秧、下矿井、采石头、砍毛竹……没钱了乞讨要饭,遭劫持时打架斗殴。只有在少数民族村寨,生命才显出稳定。回京后,就一门心思写起游荡作品,还归纳成“漂泊笔记”和“漂泊小说”。诗集也出了一本,却无法叫做“漂泊诗歌”。无法,是不伦不类。
其实,大可不必。真诚的小说,就行了。这一点,后来的感触更深。
十几年来,我走过内蒙古高原、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帕米尔高原、云贵高原、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及大瑶山,十万大山、九万大山、海角渔村……跑了几趟西藏,也跑进全国唯一也是至今还没通公路的县——位于东喜马拉雅山南坡的西藏墨脱县,把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江大拐弯走了走;后来一人又步行,从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穿越喜马拉雅山中部,提拉着两只打满水泡的脚,一直走到拉萨。往下,瘾越来越大。再次翻雪山,进入滇西北的峻岭峡谷,爬山趟河过溜索,走完独龙江和独龙江上游的麻比洛河和克劳洛河。到了这条山谷,心思多出几分杂想,就住下半年,在独龙江最上游的雄当村,从羞涩的囊中掏出部分稿费,帮当地修建了一所小学。没事干了,义务代课,圆圆梦。好像尝到了甜头,2003年的六个月中,我一边在帕米尔高原放牦牛四处游牧,一边在中国太阳最后落山的地方——木吉的玛玛西,为柯尔克孜牧人,再建了一所小学。
从帕米尔高原归来,我不再考虑自己的作品是否叫什么了。高原的风雪、傲立的冰峰、黑色不毛的山谷、自由恬静的牧人,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从历史上看,不管是羌族、藏族,不管是彝族、苗族,不管是怒族、瑶族,不管是独龙族还是柯尔克孜族,每一个民族都是或者说整个人类都是在漂泊中生活,漂泊就是生命的历史。
人们追求安定,就是典型的漂泊心态。
在北京的一天,坐在出租车上。司机问我,看您的样子一定经常出差?我说,不是,得空的时候我才出去跑跑。他说,要是搁着我,我可不,我一得闲,首先把车扔在楼下,一觉睡上个四天四夜。
我至今还琢磨,他为什么不说三天三夜。
最近在网上看到几篇评论我小说的文章。
有人说,我的短篇小说,一篇篇连续读,会感到游弋不定,并且极其陌生。地域遥远,环境新鲜,故事奇异,人物庞杂。
我一并收下,作为鼓励。
写这篇文字时,我刚刚从独龙江回来。去独龙江是为了看看我五年前在那里修建的小学和村子里的乡亲。
独龙江变了,变得让你不敢认她。公路修到巴坡,乡政府搬到孔当。一个小小的孔当坝子,拥挤不堪,成为了当代独龙江峡谷的集散地。这是“文明”对历史、对自然的反叛。独龙族在我国只有5000多人,而独龙江下游的缅甸恩梅开江两岸,有数万人,叫日旺。过去的独龙人,是延水路漂泊,就是所谓的逐水草而生。现在不是,现在是追逐着公路,追逐着电力,追逐着热闹,追逐着砍伐,追逐着金钱。
独龙江变了,我们雄当村变了。人们少做农活,大面积在“退耕还林”。我到达的时候,村里的壮劳力都在山上撒树种。他们兴奋地告诉我,政府大量补助退耕还林给大米,要连着补助八年,现在粮食够吃了。我高兴之余,又多了担心:八年之后怎么办?八年之后的年轻人,还会干地里的农活吗?
用我父母命名的独龙江雄当小学也变了,校舍的外观从过去的橘红色,褪换成浅黄。五年前,我离开村庄的时候,给乡里留下了一份建议书,建议把附近的一师一校撤除,归纳到比较宽敞的雄当小学来。这对学生和教学质量以及管理大有裨益。今年,峡谷上方最后的两所一师一校都搬下来,和我们雄当小学合并。现在是两个教师,31个学生,只有一年级二年级。学生可以住校,或住在雄当的村民家。
我过去的19名学生呢?
两个生小孩了,八个到乡学校读书,八个考上贡县第一中学了。考到县城去读书,而且一中就是八个,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还有一个呢?还有一个学生因为杀了人,判了12年徒刑,目前在云南少管所。
老百姓的生活变了吗?粮食够吃了,算是一个变化。具体地说,其他变化不大。
五年前,也就是2000年9月下旬,当时的县长带了一干人马到里边来接我出去。欢送会前,在新校舍的门廊下,我俩有过一段谈话。他看到雄当贫困的情况,感慨了一番后,问我对他有什么要求。我毫不犹豫地给我们村要了电视、卫星接收器和一台水力发电机。水力发电机很重要,因为家家户户用的是松明子——含树脂的松木片,照明。不仅破坏植被,而且黑烟弥漫,人和房屋被熏得黑乎乎油腻腻,不仅呛人也不卫生。然而水,我们山谷有的是,奔腾咆哮的独龙江暂且不说,就是随便从山上下来的泉水溪流,也足够富裕。县长都答应了。2001年,我在中央电视台做了一台有关独龙江和独龙族的专题节目,当时给县长打电话,问讯情况。他说,电视和卫星接收器已经运到乡政府,过一阵路况好一些,再运上去。而发电机早就安装好开始发电了,雄当村每家每户发了一个电灯泡,已经亮起来了。
我听罢,兴高采烈也夹杂着一些异样的感受,说:“请大家看看想想,一个3000块钱的水力发电机,轻而易举地就结束了我们雄当独龙族几千年的照明历史。”我还觉得言词不够分量,就又重复了一遍。
而这次我回到村里,见鬼,什么都没有。
公路还在修,已经修到献九当了。2000年的5月,我是从县城冒雨走过无人居住的老栈道,翻阅高黎贡雪山进的独龙江。大雨之夜,高崖之下,篝火一堆,油布一张,薄毯一块,轻睡一会儿。凌晨,视线只有四五米,又开始赶路。到了巴坡,膝盖脚腕红肿,脚指甲掉了仨。如今,从献九当再走三天,就可以到我们雄当村了。据说路要修到迪政当,这么一来,整条独龙江峡谷基本有了公路。再还乡,只有六七公里的路可走。
是的,只有变化,是不变的规律。
我把这次独龙江之行,叫作还乡。为什么叫还乡?因为雄当小学是用自己父母的名字命名?是因为我在城市中漂泊太久了的缘故?
假如一个人在外漂泊久了需要还乡的话,那么小说还继续漂泊吗?
也算是创作谈。
孟繁华先生心性豁达,思想活跃,总有那么多好想法。“短篇王”这套丛书也是其一。进入这套书,挺臭美。其实,“擒贼先擒王”,您得经得起人们说三道四,心理脆弱,别搀和。
我在这里先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