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篝火尚未燃尽,卡帕尔提来一桶水,开始将餐后的桌椅细细清洗。
凿罔和夏米洛面带难色的走近。夏米洛摆出祈求的手势,说卡帕尔不必做这样的家务——这折损他的身份,何况他们马上就要永远离开,这些器具也就再派不上用场了。
“我却不知道清理自己留下的污垢和凌乱是有辱身份的——在我的经验里这事儿在在正常不过——”卡帕尔停下了手里的活,“你们要离开了?请稍等,我有物件要赠送。给夏米洛。因为凿罔的礼物我方才已经寄送。”
于是夏米洛走到卡帕尔面前,虔诚地合手。
“卡帕尔,大能的创世者,您有什么要赠予我呢?”
“你的同类在地上时犯下许多莽行,为许多我和我子女们的造物带来了过度的痛苦。然而你们究竟也源于我,且你们受到的责罚也重过了过错。所以我来降下补偿:今晚过后,幸存的凡人将再度在厄法齐的地上显露身形,你的同族仍旧繁衍生息,且数目要超于往日的最众。此外,除了你们自己,世上的任何造物——包括我的子女们——都不能再对你的族类降下灭顶的灾祸。此誓出自卡帕尔——始于今晚,终于湮没。”
夏米洛浑身战栗,热气似乎要涨破她的头。她未想到自己代表人类接受了来自造物主的丰沃赐福。
她俯下身,想跪在地上,吻卡帕尔的膝。但卡帕尔在那之前扶起了她。
“任何形式的感激于我都是一种过激。”卡帕尔说,“何况地面上布着尘菌,会污浊你的裤腿的。”
于是凿罔同卡帕尔行了鞠礼后,携同他的情人远离篝火与房屋,朝岸边走去。从岸边回来的赫缇碰巧遇见了他们。她提着空的木桶,主动朝她的弟兄点头致意。扶着情人的凿罔大概是心绪杂乱,只是梦游似地晃了晃脑袋作为回应。岸边忽然就停着一艘小船。赫缇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匆匆地登船,又匆匆地划船远去。
赫缇回到这个刚被它的主人抛弃的房屋前时,发现卡帕尔正背对着她,站在篝火前,拿手掌试探着那顽劣好动的火焰。
“它们都回去了么?”卡帕尔没有转身。
“是的,卡帕尔。但我没想到您还会珍惜食材的性命。”
“我只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对您来说要恢复凿罔的躯体一颗苹果就够了。”
“但这还是难得的一家人的聚餐活动——桌上只呈一个苹果就太失礼了。”
“或许吧。”赫缇也来到火边,瞧着那些在焦黑的木柴上绝望的舞蹈着的火星。
“活都做完了是么?”赫缇问。
“是的。有劳你的帮忙。”
“不客气——接下来你要去哪儿?”赫缇不愿做任何铺垫,哪怕是一秒钟的沉默。
“我……想去海上走走。”
“介意我跟着么?我有话想跟你说——所以即使你拒绝么,恐怕我也要跟着。”
“……当然不介意。”卡帕尔被赫缇的直截了当击打的颇有些手足无措。
于是他关上门窗,灭了篝火。在熠熠的星光下,两个幽黑的身影踩着平静如镜的海面,貌似在漫无目的的散步。
虽然对刚才的略带鲁莽的发言有些惭愧,但赫缇还是打算主动发言,袒露心思。不然卡帕尔兴许真的会低头盯自己踩出的一圈圈涟漪一整夜,而且不发一言。不过虽然这么说,赫缇自己也忍不住去看自己踩出来的层层涟漪。尤其是他们踩出的波纹交织在一起时,说不出的压抑感就不断地在赫缇的心底沉积。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也没想到。我刚离开,子女们就闹出了这等惨剧。”
“确实是惨剧。可你似乎没有打算为此惩罚任何人。”
“惩罚谁呢?凿罔么?他似乎已经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理显他们呢?他们合计肢解了凿罔,违反了你过去定下的禁令。”真要说起来,她的兄弟姐妹们明里暗里做得违反卡帕尔最初期望的事情不知累积了多少,但赫缇只提了这个难以回避且似乎性质最为恶劣的行径。
卡帕尔沉默了良久。
“你是真的打算把所有权柄都过渡给你的子女们了么?”赫缇抬头望着如同风吹起的薄纱般游过夜空的层云,“什么时候你会出于溺爱,把自己的生命权都转移到他们手里?”
尖锐的话语。可赫缇知道卡帕尔不会因此而生她的气。他从来不会为了自己试图指明真相的尝试而生气。
“为这个世界的福利着想,最好还是把这项权力完全地保留给卡帕尔他自己。”
“这很矛盾不是么?你的所造之物无时无刻不勾起你的念想与眷恋,而你的选择却是将它们交托给并不总是能遂你意者掌管。这一切不是属于你的么?”
“源于我,而不是属于我。在它们年幼之时,确实需要我的悉心看护才能发展存续。可一旦它们站稳脚跟,我就该自觉断了看管和联系。好比父母对他们的子女——好比卡帕尔对他的五个子女。”
“可实际上你做不到不管不问不是么?你这次的回归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记得我当时说的是……离开‘一阵子’。便没有说永远离开你们。”
“……我记得。”当时的场景浮现在赫缇脑海中。那是她几次三番想要忘记的黄昏,最后的结果反而是让它无比清晰地镌刻在了记忆里。“离开‘一阵子’……直到冲动褪去。你做到了么?”
卡帕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我还不能确定……或许我还要回到那里待得更久才行……”
赫缇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不是在赞同卡帕尔的话语,而是在抑制眼泪的分泌,防止那恼人的出现在同卡帕尔的对话里。
“您想听听我的建议么?有关……所谓爱情的。在你离开以后,我对世界上这类现象做了不少的观察和分析。”赫缇咬咬牙,决定释放出她蓄谋已久的观点。
“……当然。你富有智慧,对凡事的认识皆与时俱进;而我的诸多观念却停留在过往,面对它们反过来施加的影响一筹莫展。我最需要的或许就是来自你的建议。”谁知道呢。大概是赫缇的直言不讳感染了卡帕尔,他也开始不加保留的谈吐心意。
“我建议你——”赫缇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像是被狂风吹散的柳絮。好在她立刻又调整了回来,镇定自若的继续讲,仿佛那只是卡帕尔的幻听。她的语速飞快:
“我建议你跟着我一段时间。这涉及到爱情的规律。真的。根据我的观察,爱情是极为短暂的东西。哪怕是神明们,对爱慕之人的爱情也通常只能维持几个世纪。过了这个期限,这炽热的占有冲动就会归于平淡直至销声匿迹。达成的条件就是朝夕相处。反之,如果和爱慕的对象天各一方,长久分离,这冲动反而会在幻觉的加持下突飞猛涨,愈发凶急。当然也存在例外:那就是分离后爱恋的冲动在二者心中也可能飞速冷却。但只要是朝夕相处的伴侣之间的爱情却无一例外,一切冲动统归于消隐。”
说完后赫缇吐了一口气。她睁开眼时方发现刚才那一通话自己是紧闭着眼讲的——也才发现卡帕尔在表情错愕地凝望着自己。
“……我说完了。”赫缇低着头,快步地走到前头去。
“赫缇。”卡帕尔却叫住了她,“我之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她确认自己的脸色在星空的掩护下不会显得过于可疑后,转身面向了卡帕尔。
“理显和凿罔的故事可有作为案例之一服务了你的结论?”
“有。”赫缇没表现出一点儿迟疑,“且不是什么特例。”
“所以……我该跟着你一段时间,是么?”
“不只是跟着我。”赫缇走近几步,终于呈现了些许扭捏的姿态“我需要……一个助理……”
雇佣关系在神明们建造卡帕提尔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可卡帕尔依然不太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要赫缇为他作解释。听完她的解释,卡帕尔觉得雇佣确实是件离奇的事,但同时却极为合理。赫缇的观察和记录的功业同她兄弟姐妹的功业一样繁多,但她却始终只依靠自己。按照赫缇的说法,一个同样富有洞察力且尊重事实和真理的“帮手”能极大地减轻她的负担。在她看来,卡帕尔正合适。
卡帕尔明白这是她踌躇已久的想法。卡帕尔慎重地考虑——从赫缇的角度,从卡帕尔的角度,从世界这个整体的角度思虑,如果照她说的去做,会带来什么结果。考虑到最后,卡帕尔给出了他的答案。虽然依然保有不少顾虑,但他还是同意做赫缇的助手“一阵子”。
“当你找到更合适的助手的时候,或者……万一我的冲动竟加深了的时候。”卡帕尔这样定下他的工作期限。
“可以。”赫缇把左手藏在背后,以确保在卡帕尔眼中她就是个全然老练的雇主,在处理着无需司空见惯的日常事务。
“那我们何时开始工作?”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开始。”
于是在海上的星光全部隐去之前,他们就踏上了旅途。毕竟世界并未因为人类的遭屠而冷清下来——诸多旁的种群开始接连亮相,好比抓住了正角神秘失踪这一绝佳机遇的替补,正心花怒放的在后台抹胭涂脂,预备登场。更何况在卡帕尔的赐福下,凡人们开始回归大地,试图复现往日的峥嵘与荒唐。世界多半会变得更加拥挤,更多琐事,以及从琐事中衍生出数量更可观的值得整理传承的事迹和知识。
卡帕尔的智慧大多非常古老,其中一条就是“凡事皆有利有弊”。他只能希望这份工作能带来尽可能多的利好,且同时引起尽可能少的流弊。
(故事到此便告一段落,因为后来的事仍在“生发”。只望宇宙覆灭的速度不要过快,导致这个生发的阶段还没结束却已万事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