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林山。
入目满地殷红,无数冤魂叫嚷飞散又被清冽剑光斩断,最终化为灰飞湮没于又一波尖利刺耳哀嚎之中。
楚桓一手紧攥长恨剑柄,一手虚掩在嘴前接住不断咳出的血沫。他单膝跪在地上,逐渐涣散失焦的血色瞳孔死死盯着眼前白衣染血却依旧仿佛九天谪仙超凡脱俗的那人缓缓走近——
旋即心口一凉。
一柄通体雪亮不染半分尘埃的长剑径直没入前胸,从后背刺出,贯穿他整个胸口,却不沾丝毫血污。
好冷。楚桓想。
跟他的主人一样冷。
……
泠鸢历贰伍叁年拾贰月叁拾壹日,天下第一魔修、魇宫宫主楚桓陨落。
楚桓其人,年轻时修炼功法走火入魔误入歧途,然似是在邪魔外道这方面卓有天资,不但活了百余岁未曾衰老枯槁,甚至从未遭过反噬——单这点来说,他这第一魔修便是当之无愧。
但毕竟走的是斜路,总有人会看不顺眼——比如他那曾经的同门二师兄秦阡昀。
秦阡昀一生有两大不可忍:一是投机取巧找捷径,二是邪魔外道取人命。
正巧,楚桓撞上了枪口。
自楚桓走火入魔叛出师门自立山头后,秦阡昀便极力劝说掌门前去逮捕楚桓将其击杀。
这件事当初在外界是沸沸扬扬闹了一阵子的,毕竟纵然秦阡昀出身名门天资卓越,又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但从未如此想至人于死地过——有人说秦阡昀和楚桓之间早有旧怨,有人说秦阡昀对同门师弟格外严厉,也有人说秦阡昀是为了制约日益壮大的魇宫。
不过不管民间流传出多少版本——甚至连楚桓是秦阡昀情人怕他到处宣扬所以才痛下杀手灭口的版本都出来了——掌门将楚桓日益增进的修为看在眼里,生怕他哪天万一真修出个什么名堂来第一个就把原先的师门给掀了,终是应了秦阡昀的请求,与各大门派连手围住了当时在泉林山上居住修行的楚桓。
楚桓在魔道这条路上摸索数十年,修炼起来磕磕绊绊,但好在有付出就有回报,这回报还不少——魔修一向以功力增长异常快速而著名,只是这条路上的人只顾着提升修为,忘了稳固根基,总是走到一半就被平日里自己引以为傲的铺天盖地的修为砸个半死。但楚桓不一样,他入魔前好歹在名门正派里学过一阵子,稳固根基逐步提升那是常识,按修真界正常评判标准,楚桓此时大约也才处于金丹期——而秦阡昀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飞升的门槛。
但楚桓依旧跟他们打得难解难分,大约是托了魔道门路多的福。两方人斗了三天三夜,最终被秦阡昀一剑画上了句号。
至此,楚桓身死,魂飞魄散,魇宫大乱。
秦阡昀回归门派闭关修养,王朝趁机派人将群龙无首的魔修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
两个月后。王朝皇宫。
“曜翎哥哥——!”
顾曜翎十分牙疼的转头看向那个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一小只,一时间无语,叹口气收敛好立马转身走人的想法朝她扯出个笑容:“是初白啊。”
被叫做“初白”的女孩子似是也没想到他会理自己,愣了一会才弱弱道:“是,是我…”
“有事吗?”
“啊,没,没事……啊不,有事。”唐初白下意识回答一句随后想起什么急忙改口,“那个,曜翎哥哥……我想学法术。”
顾曜翎一愣。
“就,你们用的那种打一个响指就能冒火花的那种法术。”唐初白说,豆蔻年华尚显青涩的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羡慕跟期待。
“……为什么突然想学这个?”顾曜翎问。
“因为…因为曜翎哥哥你啊。”唐初白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绯红,不好意思挠挠头,“听父亲说前几天你们去围剿了一个什么魔头,打了好几天,好像还受了伤,我就想如果我也会法术能帮上你的忙就好了。”
“初白。”顾曜翎没打断她,等她说完了才沉沉出声,“修仙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像你这样的小姐好生待在相书府里让人伺候就行了,更何况我是不会答应你的,你……还是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吧。”
唐初白似乎从没被如此直接地拒绝过,脸上一下子血色褪尽,整个人都晃了晃。
顾曜翎一时不知是该开口安慰还是干脆转身走人,犹豫之际耳畔传来一道熟悉声音:“哟,我们一向温润有礼的皇太子殿下怎么把小姑娘惹哭了?”
不知从哪飞出来一只乌鸦,通体漆黑,在阳光下竟也亮不起来半分。猩红眼珠转动看向唐初白,张嘴竟出人言:“我瞧这小姑娘水灵得很,怎么,皇太子殿下哪里不满意吗?”
“嘶。”顾曜翎觉得自己一个头要变两个大,顾不得安抚石化在原地的唐初白抓着乌鸦提步就走。
偏生那似乎是妖精的乌鸦不肯,扇动几下翅膀见挣扎不开,干脆当场演了出大变活人,化成一团黑雾从顾曜翎手中溜到他身后,登时,顾曜翎感觉到手上传来一阵冰凉——有人牵住了他的手。
准确来说不是人,是刚才那只乌鸦。他墨发如瀑随意散着,大喇喇披件黑袍,露出小块雪白胸膛,没穿鞋子,赤足站在地上。那邪气的猩红眼珠带着笑意看着顾曜翎,一双风流无双桃花眼半眯着,眼尾上挑带抹嫣红,煞是好看。他跟顾曜翎一黑一白,相较起来竟是不分上下。
顾曜翎感觉到他在自己耳边吹了口气:“皇太子殿下不应该先去哄哄那小姑娘么?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顾曜翎无奈推开他:“林鸦!你好歹也几千岁了用得着跟她一介凡人置气么?”
林鸦从善如流松手看着他:“我哪里有跟她置气?”
语气真挚,神情自然,说的顾曜翎都快信了。
他也拿林鸦没办法,转头去对付看呆了的唐白初。
只见他抬起两指隔空虚虚一点唐白初眉心,指尖微动画了个小小阵法,一缕清蓝色幽光从他指尖所指之处颤颤巍巍飘了出来,被顾曜翎一把抓住塞进腰间荷包。
唐白初愣了一秒,随后倒了下去。
顾曜翎显然见惯了,正准备上前把她扶起来,却见唐白初猛然睁开了眼——
“嘶。”唐白初手撑着地坐了起来,十分没有形象的坐在地上揉太阳穴。“这特么哪啊?”
她正嘀嘀咕咕想站起来,又突然呆在原地,眼神一暗一明再次开口:“秦阡——”
说到一半,她明显注意到了周遭环境的变化,又住了口。
顾曜翎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打懵了。
林鸦站在一边,眼底闪烁不明光泽,悠悠拍拍顾曜翎的肩:“小皇子,好像出了点问题。”
“废话我能看不出来吗?关键是现在出了什么问题。”顾曜翎咬牙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你那抽取记忆的法术没问题的吗?”
“当然没问题。”林鸦耸耸肩,“小皇子你就不能对我多一点信任吗,好歹我也是个千余岁的妖修啊。”
“乌鸦精。”顾曜翎冷冷说,“特长法术是乌鸦嘴,说话好的不灵坏的灵。”
林鸦不置可否。
一旁的唐白初安静了半晌,现在又活了过来:
“草,这他妈哪啊?爷刚刚还在打游戏的呢?爷是男的啊?要穿越也得穿个男的吧?!”
“曜翎哥哥这是怎么了……我感觉好像有东西进了我身体……”
“……顾曜翎?王朝太子?”
顾曜翎:……
要命了。
往日熟悉的嗓音切换着三种不同的腔调自说自话,在外人看来大约是疯了。
倒是一旁林鸦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啧啧啧,一体三魂,不得了啊不得了。小姑娘魂魄也真是弱,自己的身体都掌控不住,就占了那一亩三分地,随便来个人就给她挤走了。”
“别说风凉话了,”顾曜翎觉得朝堂上奏折都比现在的情况简单,眉心都给掐红一片,“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要么把挤进去的那个——那两个魂魄抽出来,要么就让他们待着,反正也闹不出什么名堂。”
“怎么抽魂?”
“不知道。”
“所以只能让他们呆着?”
“嗯哼。”
“那万一相书大人看出不对劲了呢?”
“你随便找个理由把她留在你这不就行了,你不也这么做过?”
……又来了。
顾曜翎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你就非要吃这口醋吗?”
“我没有。”
“你真是……算了,别说这些了——你们鸦妖一族自古擅长魂魄之术,法力高强者甚至能通阴阳。你跟我说说,这一体三魂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施了夺忆术就变成这样了?”
林鸦挑眉不语,隐晦地侧了侧脸。
顾曜翎险些一巴掌拍上去。然而理智拉住了他没有意气用事,他勉强压下了跟面前这只傻*黑鸟打一架决出个你死我活的念头,不情不愿地快速偏头嘴唇在林鸦面上蹭了一下。
林鸦眯了眯眼,似乎极为愉悦,这才大爷似的开口:“若是一个人的魂魄虚弱或是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坏,是有可能能跟另一个人挤进一个身体的。但按理来说一具身体最多只能盛下两个虚弱的魂魄,像这种一体三魂……”
他顿了顿,似乎是犹豫踌躇了一下,又道,“三个人的魂魄都曾经受过极大损伤,甚至是被生生割裂了一块。”
“割裂魂魄?怎么可能?”
“不是没可能。毕竟你们人类的魂魄总有那么多没用的边角料,真正支撑人行动的也只是一部分而已。”
“……”顾曜翎感觉自己被无差别攻击了,哽了一下继续问,“会出什么问题吗?”
“啊这个。可能会有点,比如魂魄易离体,易碎,偶尔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还有……”
“我们这种情况。”“唐白初”开口,“一体三魂。”
“喔。看来这位……姑且不知道是先生姑娘的道友很了解?”
“有所耳闻罢了。”
话音刚落又转换语调:“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人听我说话?!”
林鸦:“……”
顾曜翎:“……”
好不容易来个靠谱点的就不能多留一会吗?这还怎么聊天啊喂?!
林鸦方才的好心情全然无踪,直接自暴自弃闭上嘴变回乌鸦飞到顾曜翎肩上。顾曜翎也无法,只得一幅死了亲爹一样的表情看着“唐白初”。
而“唐白初”又没了声息,只留一人一鸟围着她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