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玖悠悠转醒,已是出了暗室。眼见屋内的陈设,倒像是寺庙里的寮房。
柳若水拧干毛巾,转过身来,登时一喜:“死鱼脸,你可算醒了。”
陈道玖正欲起身,但见柳若水连忙来到近前,欲身手来扶。陈道玖连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想自己又不是什么重伤大病,不过是想起个身,哪有落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
陈道玖呼吸运气,察觉身体确无大碍,但见柳若水眼眶泛红,黯然垂泪,心下一怔,问道:“怎么?”
柳若水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插泪,呜咽道:“张翠花他们一家。。。他们一家都死了。”
原来那日净心将几名少女带出去后,随即带着来此的江湖客前往书房暗室,他们自是看到了暗道内那些死去的少女,免不了一阵破口大骂,说血掌阎罗恶行累累,裘林与其勾结残害妇女不得好死。
柳若水亦是愤怒,只觉得他们二人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但也不免为张翠花担忧,果不其然,在一间木牢里见到了张翠花的尸骨,心中好不悲伤。
这几日照顾陈道玖,思来想去,心下总是对此事耿耿于怀。
陈道玖早料到此事,见柳若水因他们哭泣,好不奇怪,问道:“那又怎样?”
柳若水呜咽道:“她们都是被我害死的。要是。。。要是。。。要是我听你们的,他们说不定也不会死了,你。。。你也不会受伤了。”
陈道玖劝慰道:“张翠花早是被他们盯上了,就是你不去帮忙,她迟早是要被他们抓去的。况且我本来就要去找李大壮报仇的,这怎么能赖你?”
柳若水抽泣道:“可是。。。可是。。。”
陈道玖道:“有什么好可是的?若不是你想帮她,也没人会发现李大壮,以后还要死更多的人。”
柳若水道:“那。。。那这么说,我还误打误撞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咯?”
陈道玖点了点头。
柳若水神情低落,低低道:“可是,话虽这么说,偏偏却是翠华姐死后,血掌阎罗才给我们杀了的,我心里总是不太好过。”
陈道玖脸色淡然,说道:“人总是要死的,能杀掉李大壮,也算为她报仇了,你不必自责。”
柳若水叹道:“可是人都死了,我心里又怎么会痛快?”
陈道玖道:“我怎么到寺庙里来了?”
柳若水心神略定,道:“是这样的,当时净心大师带我们进了暗室,见到你受伤昏迷,伤势颇重,净心大师便说,你与李大壮交手,势必中了掌毒,让我将你带到白马寺,他来用内力帮你驱毒。”
陈道玖点了点头。柳若水想到一事,面露喜色,笑道:“死鱼脸,你知不知道,自从你杀了血煞阎罗的消息传出去后,现在洛阳城里都在传你如何如何厉害呢。”
陈道玖怔了怔,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报个仇,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反倒闯出了一番名气,但他身为魔教杀手,低调都还来不及,哪想要成名?
若是以后暗杀任务目标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他曾来过现场,时间一久,哪还不漏了泄,给人查出底细?
柳若水见他非但没有喜色,还一脸吃了屎的模样,疑道:“怎么?”
陈道玖微微摇头,心中暗暗叹息,事已至此,只好淡然处之,心想时日一久,此事多半便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了。
此时他心中最在意的还是瑾霓之事,想着早日让她落叶归根,完成她最后的心愿才是重中之重。之后便是要赶紧处理西金堂一事,早些得到更高的权利,具体的了解到绝冥殿,为瑾霓报仇。
、陈道玖不理柳若水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会的说辞,径自出了寮房。
行至大雄殿前,陈道玖便是被一位小沙弥拦了下来。
小沙弥合十道:“陈施主,净心师叔让我待你醒后,与你说有事相谈。”
陈道玖迟疑了一下,道:“那就有劳小师傅带路了。”
穿过大雄殿,行至偏殿,又跟着小沙弥走过几条回廊,便到了一间屋舍。
只见屋舍门口的两根柱子上刻着两行字: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柳若水在一旁低声说道:“净心大师说自己罪孽深重,硬是要把自己关在里面,说是要消除孽障。”
陈道玖心有诧异,向那小沙弥躬身行礼,示意一番,往屋舍走去。
柳若水本要一同跟进去,那小沙弥却将她拦了下来。
陈道玖推开房门,耳听得木鱼“咚咚”,伴着低低声响:“愿得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萨道。”
待陈道玖将房门合上,净心才停将下来。
陈道玖落座在净心一旁的蒲团上,道:“净心大师找我何事?”
净心合十道:“施主可曾见到屋外那两句禅语?”
陈道玖一怔,点了点头,心中大惑不解:“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老秃驴是什么意思?”
净心笑道:“不知陈施主是否愿意听贫僧讲一个故事?”
陈道玖道:“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从前,江湖上有一名男子,他从小为钱发愁,长大后习了一身武艺,便开始偷抢劫掠,归其原由,便是好财。
待得富有之时,吃喝不愁,他便成了采花贼,归其原由,便是暖饱思欲,他开始好色。
财色兼备之际,他才惊觉,江湖之人只有武功够高,才能有在江湖中行走的资本,从此他又开始好武。
待得学有所成,野心便起,开始争名夺利,窥觊神功绝学。
然待得他在江湖中渐渐有了名声之际,从前的那些恩恩怨怨却是相继而来。
最终,家宅被毁,钱财被洗掠一空,半生基业付诸流水。”
陈道玖一头雾水,心想:“这和尚平白无故说这些,应是另有一番寓意,却是不知与我何干?”
净心继续道:“当时这人重伤在即,半身已入鬼门关,却是有幸得了高僧相救,聆听佛法,度化心中恶念,积德行善,便有了贫僧。”
陈道玖呆了一下,随即疑惑道:“恕小子愚钝,不明大师真意。”
净心道:“一愁生千愁,千愁化万欲,欲念驱心,恶念便起。施主,善恶终有报,待得罪孽深重之际,便是万劫不复之时啊!”
陈道玖心中一惊,寻思:“什么善恶终有报,罪孽深重?莫非他知道了我是绝冥殿的杀手?”
随即又想:“不对,绝无可能。我杀人虽多,但都是些泛泛之辈,且我未到过洛阳,在此之前,根本不与他相识。”
见想不出原由,陈道玖只好含糊道:“大师既然说善恶终有报,难道恶人不该死么?”
净心摇了摇头,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冤冤相报何时了,纵使是大恶之人,终该给他一个忏悔的机会。”
听他这般说起,陈道玖不由得想起害死瑾霓之人,登时心生不快,冷笑道:“好一个冤冤相报何时了!那我请问大师,你给他一个机会忏悔,可那些已死之人呢?还有他们的至亲之人呢?”
净心身子一颤,忙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即是选择放下屠刀,自然要用后半生洗涤自身罪孽。
因果循环,施主,现下的我,不是助你解决了果么?”
陈道玖不答,冷哼一声,大为不满。
净心沉声道:“施主,当你大仇得报之时,你真的解脱了么?当此果消弭,岂不是又有万千的因为此而起?”
陈道玖心头一震,想起柳若水适才在寮房说:“可是人都死了,我心里又怎么会痛快?”,兀自低头沉思。
净心道:“施主,昨日已去,明日是迷,困扰于人的正是最初的那份杂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施主若能放下,自能得到解脱。”
陈道玖怔怔出神,但想起与瑾霓之间的情感,而她却被绝冥殿的人逼死,心生怒意,扪心自问:“放下。。。我又如何能放下,如何可以放下?”。
陈道玖面有愠色,坚定道:
“人间百态,倘若事事都能放下,那又何以为人?
大师所说困扰于心的是最初的那份杂念,但便是这份杂念才能生以为人。
恕小子直言,大师曾经不过是种下了因,却无力解决那分果罢了。在小子看来,大师剃度出家,谈什么放下仇怨,但对你被杀死的家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对小子来说,苦海纵是无涯,我亦不会回头。
倘若我尚有余力,千千愁绪烦于心之际,自当一剑解之,何需逃避?”
净心叹道:“施主,欲念造就罪孽,当你满足了欲念,岂不是也成了恶人?你这是堕入魔道了。”
陈道玖冷声道:“大师真的好计较。我为民除害,何以成魔?”
净心道:“唉,施主执念太深,难以悟得真理。只望此次杀孽,能让施主心有所悟,来日不会误入歧途,也不枉我出言点拨。”
陈道玖虽知净心此番言论,是为他着想,但心底深处,仍是大为不满,只觉得这些和尚多管闲事,太过迂腐,便向他躬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