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迎来休息日,余音没有选择在公馆待着,他独自离开斯诺文堡,独自南下,独自回到了那个小小的丹尼威尔。
在疯狂生长的城市之外,这样普通的镇子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零星的几户似乎也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放眼望去,更多的是无法修缮的废墟。
全都是战争留下的痕迹,这么多年过去,植物已经让断壁残垣更加面目全非,上面再覆盖一层薄薄的雪,谁能想到这片土地上曾有个挺温馨的镇子。
余音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那是他搜集来的资料,只有凭借这些记录,他才能找到自己曾经的家——在小山坡上的那一大片仿佛在雪堆中挣扎的废墟。
被腐蚀得歪七扭八的铁栏门插在土里,石材和钢材满地都是,从大概是大门的位置往前艰难走了三四十米,倾塌的巨大的建筑框架躺在那里,这里应该就是房子主体所在,余音简单扫了扫周围的雪,随后映在他眼里的除了杂草和碎石,还有森森白骨。
“喂!那边的,”突然有人在身后远处喊到,余音回过头,“你在干什么?”
那人走近了余音也没有回答他。
“你哪来的?”那人又问,“外地人啊?”
余音看那人一眼,附身继续翻找着脚下的石头和草。
“说话啊!别翻了!除了死人你还想找到啥?”
余音这才直起身子好好盯着那个人,那是个中年男人:“不关你的事,走开。”
“哦,”那个人踏进了废墟,踩着建筑碎块三步并两步来到了余音身边,“想挖东西也不多带点人来,你们城里人怎么都这么死脑筋。”
余音又不搭理他了,走到另一个角落去翻找。
“我帮你吧,想找什么,或者,你想知道一些这家发生的事情?”
余音迅速转头看着那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知道一点,我认字那会儿这户人家就已经变这样了,你想知道?”
余音走回这个人身边:“说吧。”
然而中年人却伸手晃了晃:“给点,不然不划算。”
一看就知道是要赏钱,可现在谁还随身带物质货币,余音真是想给这个人翻出无数个白眼。花钱买自己过往?还保不定真假?那鬼才会做那种傻事。
“那还不如我自己找,谁能知道你会不会讲出自家猪圈里的爱恨情仇来糊弄我?”
“那……那我先讲一点,你听了再考虑给不给吧!”那个中年人急了,他甚至绕到了余音前面。
他看余音的打扮就知道多半是个很有钱的主,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同样的,余音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这家人姓余,就是现在,嗯,”那人指了指天,“现在上面那群王族的同姓。”
就算对方接下来要抨击余氏或者别的什么余音也无所谓,他想听重点,所以他示意对方继续说。
“呃……这些够换一点没?”
“废话,这些我都知道,这一文不值。”
“好吧,”那中年人清了清他的烟嗓子继续说,“这家管事的主子很可怜,他六个儿子全都不幸被战争带走了……”
“几个?”
“六……六个,是吧,太惨了,我也觉得太惨了,那些逃兵,比敌军还要恐怖的逃兵。”
到这里,余音至少还能保证这人所说的真实性,他问:“都是怎么死的?”
“哦对,一开始有四个大儿子,都被征兵去了前线,结果一个都没回来,无奈又生了两个,那男主人当宝贝一样成天藏着掖着,甚至没人见过。”
“那你怎么确定是两个?”
“那还不简单,出来采买用品的仆人,都买的双份,一模一样的,双份。”
“后来呢?”
“都到这了,你也该付点钱了吧?”
结果这人在重要之处把话题又饶了回来,余音“啧”了一声。
他不是不想给,他是真的迫切想知道事情的全貌。
余音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衣领:“说!”
“你要怎么样!这不公平!你答应了给钱我才继续说的!”
“全是你自作多情!我什么时候说要给钱了!”
余音虽然比那人矮了一截,但他到底是专门训练过的特种部队成员,轻而易举就把对方摁在一处断墙上,拳头高高举起,想要用武力恐吓对方。
“你说不说!”
“你打吧!打死我了你也得不到想知道的!除非给钱!”
满脸胡渣的中年人很犟,他做这种交易多了,有信心对方会给一笔不错的赏钱。
余音没必要在斯诺文堡外面保持过多的忍耐,他完全可以现在就打死这个人,没人敢追究。
要不是他想知道一切。
突然,余音带着威胁的拳头被另一个人轻轻抓住。
处在暴怒边缘的余音恶狠狠地回过头,阻止他的那只手的主人,是余修。
“刚才你说的那些值多少,我来给。”
余修平静地对着中年男人说。
“你!”
“少爷,”余修抓紧了余音的手腕,“剩下的我来说……”
——
余修被余山海创造出来,是为了给余音余念两兄弟当玩伴。余山海太忙了,他为了尝试复活四个长子,每天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完全没有时间陪伴他的两个小儿子。
余夫人作为研究中心的后勤助手,休息时间也并不宽裕,夫妻俩找来了余山河帮忙带孩子,而年轻气盛的余山河当时正做着地质勘探工作,并不愿意当个“奶妈”,他建议余山海创造一个“人”来陪他们,余修因此诞生了。
余念和余音这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身高、脸型、声音甚至体重都极其相似,有时候连他们的亲爸妈都会认错。他们最大的区别在于脾气性格,弟弟余音调皮又好动,而哥哥余念安静且乖巧。每天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在家里上窜下跳大喊大叫的,那一定是余音;躲在房间里安静看书或者睡觉,晚上独自在房顶上看星星的,一定是余念。余修曾险些为了这性格天差地别的兄弟俩而人格分裂,尤其是余音耍脾气的时候,余念是完全把弟弟丢给余修收拾的。
兄弟俩异常聪明,余修陪他们写字念书,余音开始对小动物更加感兴趣,余念从四岁起有了写日记的习惯,但写的不多。
余修收起来的那张纸是余念的日记之一,简单记录了余修给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他们五岁的生日。
因为逃兵肆虐,镇子上的店铺都关了门,蛋糕店也不例外,余修很早就起床,偷偷在厨房里翻出一些材料,决定做两个一模一样的生日蛋糕,他撇开其他仆人的帮助,自己学着余夫人平时做蛋糕的流程,完成了他的作品。
偌大的房子里,三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四五个仆人,简单举办了一个生日会。
余修说,那天余念其实是很高兴的,即使把蛋糕分给了余音,他自己只吃了一点奶油,因为他笑起来很美,和余音不同,那是一种安逸沉静的笑容,那样温和又裹挟善良的眉眼就不该诞生在如此残暴的时代。
半年后,这个世界果然把这脆弱的温和带走了。那天是余夫人的休息日,午饭后,她在厨房给余修讲解玉米火腿蛋卷的做法,后院传来仆人的喧闹。
趁仆人不注意的时候,顽劣的余音从二楼起居室爬上了窗台,他嚷嚷着要跳下去,并要求余念在下面接着他,一开始余念是不愿意的,但他连警告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余音就失手从窗台上滑了下来。
余念也才五岁,他用他从未达到过的速度冲上去,然后用自己的身子垫住了跌落下来的余音。
仆人在听到余音受到惊吓的哭闹后赶来,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趴在地上安安静静的余念和坐在一旁大哭的余音。
不擅长说谎的余念没有瞒得住事情的真相,余夫人最终还是知道了意外的来龙去脉,余音因此被狠狠批评教育了一番,就算他一直在用哭闹发出自己也是受害者的抗议,余夫人没有理会。
余音的顽皮不是一天两天,所幸是余念这次没受伤,余夫人才只是罚他在房间里思过。
余修正在房间门口听着余音在里头撒泼打滚,这时余夫人走上楼来告诉他。
傍晚要下雪,所以她要赶紧去镇南市集采买一些食材回来,顺便带余念去看看医生。
余夫人摸着余修的脑袋,要他陪着余音,但不能开门,不能宠坏他。
余修点头答应了,然后他在楼梯的顶端目送着余夫人牵着余念出了门。
在记忆里,站在门前的余念穿着深蓝色的厚外套,戴着白色的毛帽子和围巾,白色的小手套,脑袋后面的小尾巴因为衣服兜帽挤得翘了起来,他站在那,乖巧地等母亲给他戴上耳套,临出门前他还向余修挥挥手告别。
那转身告别是余念留给余修最终的印象。
从那以后,余夫人和余念再也没回来,镇子上有人说看到他们从市集的侧门离开,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
余山海不再泡在实验室里,而是开始没日没夜地外出寻找母子俩。余修很想帮忙,但那时候的他太小了什么都做不到,他常常看着仅剩下的、孤单的、茫然的余音,他知道自己不能离开余音半步。
——
余音常问余修自己的哥哥去哪了,余修一直没有想到好的借口来哄他,只能给他嘴里塞吃的转移注意力。
余山海始终不会陪着余音哪怕半个下午,先是说因为实验室太忙,后来说是因为寻找余夫人,余音不懂那些,但余修懂。
又过了一年,余烬回来了。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高大又健硕的兄长,逐渐洗刷着余音心中对余念的执着。
余烬只见到了余音,所以他认为余音就是小五。余修不想让那些可悲的真相破坏短暂幸福,所以他跟余烬说,确实如此的,余音就是小五。
更可悲的事情没完没了,余烬回来后,余山海就逐渐放弃亲自外出寻找余夫人,取而代之的是派了十多个仆人出去。在家里,余山海也逐渐抹除了余念存在过的痕迹,餐具、衣物、玩具、书本甚至照片,双份的全都变成单份的,他也一度这样告诉余烬,余音就是小五。
逐渐的,余音就真的变成了小五。
余修是余山海创造出来的,余修不能违背他的命令,身为人造人,他没有理由感情用事,何况余烬也不会信任他这个外人的话,所以余修一直默不作声,眼睁睁看着事实被埋没。
既然余烬已经回来,余山海认为余修已经不必天天蹲在家里守着余音,余修担起了采买食材的义务,暗中寻找余夫人的任务也被派给了他。
余修恨透了整日服从命令,他甚至已经分不清到底应该做什么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余山海外出工作,余烬在家里指使余修忙里忙外,最后还要求他出去采买食材。
余烬是暴戾的人,也是余修的主子,余修没有不听从的理由,他简单收拾几下就离开了家。
他是想尽快回家,他看到了逃兵出现在镇里的街道上,还听到了枪声,他背着食材在巷子里寻找回家的捷径,他也试图赶回家,不管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担心,他迫切想回家。
上山的小路上全是脚印,余修知道逃兵一定来过了,但他抱有一丝希望,因为他相信余烬可以。
后来的一小时是余修最崩溃的一小时,铁门被践踏得扭曲变形,血和尸体铺就了进家的小路,家仆和逃兵的尸体横七竖八,房子正门也没了,黑洞洞的房子里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息,余修把背包丢在地上,冲进了家中。
死掉的余烬趴在餐厅地毯上,冻僵的身子断成两截,余修都没来得及承受,他听到灶台上汤水沸腾的声音。
往厨房走去,腥味已经彻底占据了余修的肺,眼泪不知何故在脸上蔓延,他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踏在余音干涸的血液上,在小吧台转角,七零八落的白骨,模糊如泥的脏器,眼前的惨烈一点一点剥落余修的意识。整个厨房,从碗里,锅里,菜板上,到洗手池子里,自己的小主人被恶魔拆的七零八落扔得到处都是,除了衣物,余修已辨别不出任何余音的痕迹。
后悔在那时候一文不值,流泪也是,自责更加一无是处,余修想死,但从没有人告诉他死亡是什么,他自认为余音出任何意外都是自己生命的终点,从那颗非自然诞生的心脏里传来的剧痛,难过和绝望蹂躏着脑子带来的晕眩,让余修感觉到死亡的无限逼近。
余念失踪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余音,而余音被虐杀之后他觉得自己不配对不起任何人,他被创造出来的意义曾经就此烟消云散,那年余音才七岁,而余修也仅仅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