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枫儿十五岁的生日。
时光荏苒,转眼间,都已经过去十五载岁月了。
十五年时间,火枫谷的众人已经完全的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给自足。与青山绿水为伴,以花鸟鱼虫为友。过的潇洒而又自在。
他们都是有伤在身的人,有的人是外伤,有的人是内伤,有的人是心伤。十五年的岁月,不足以抚平他们身上的伤势,想要恢复巅峰,恐怕还需更多的岁月。
但他们可以等,能够等。他们共同的经历,让这些内心都埋藏着事的人们,有着这世界上最好的耐心。而且十五年的岁月,也没让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仿佛被一种奇妙的力量支撑着一般,虽有时间的流动,却不受时光的侵蚀。
而他们另一个耐心的来源,则是一名已经长成一位清秀小伙的少年郎。
枫儿,火枫谷九人共同培养长大的一个孩子,一个聚集天地灵气,于无间之所而生的奇妙的孩子。十五年来,他们悉心照料,教授枫儿各自的本事。像家人一般给予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以亲人般的温暖,让他茁壮成长。
而明天,就是第十五个年头了。
一如既往,枫儿夜半时分,会溜到山阴之处,与司徒研究毒理。黎明时分溜回屋中淬炼老鬼爷教导的炼魂之术,来精炼自己的三魂七魄。破晓时,锻炼身体,强化肌肉骨骼。随着胡三爷一同修炼拳脚。日上三竿,他会许四伯一起鼓捣一些偃术机关,又或者弹琴吹箫,舞文弄墨。午时,在灵五姨的指导下,煎炒烹炸,做得一手好菜。午后,修补修补众人的衣物,再走走宫廷礼节,得空便去与王八哥吹水侃大山,虽然总是被冷酷的剑七叔捉去练剑,但聂九姐总会如影随形般的在一旁护着他,要不然就是一起御风逃走,气的剑七叔有脾气也没地方发。
时不时的,他会去郝六叔的药庐整理医书,再给独居的郝六叔送些生活必需品。晚上,老老实实的回村烧饭做菜,收拾洗漱一番后上床吹灯休息。
周而复始,看似单调,实则充实无比,时光也是这么悄悄溜走。
不过偶尔,枫儿也会有疑问。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叫做火枫谷,谷外是一片群山。山中有飞鸟走兽,有遍野花草树木。但是很多东西,他却是只听过,却从未见过。
他最爱与王八哥侃大山,虽然谷里的人大多都烦他,可枫儿却很爱听他讲那些趣事。
他知道海,知道草原,知道城镇,知道酒家府邸,皇宫豪宅。他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知道还有数不清的,他们见过的飞禽走兽,还有山精野怪,神仙妖魔。他知道天外还有天,界外还有界。
他知道这世上有生老病死,有六道轮回。他知道这世上有好有坏,有正有邪,有善有恶。
他知道很多,非常多,他从未出过这座被称为世外洞天的火枫谷,可他却似乎知道这世上的所有事。
但他也仅仅只是知道而已,却从未亲眼见过。他无数次的渴望一见,可却知道,只要那蓝天白云之处,那一层似有似无,仿佛透明的光罩只要还存在一天,他就不能够离开这里。
“九姐,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啊?”枫儿和聂九妹的双足轻轻的点在一棵火枫树的树叶子上,两个人好似没有体重一般,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赤红的夕阳。
“也许,我们只是从一个不舒服的小囚牢里,来到了一个大一点,舒适一点的囚牢里罢了。”聂九妹呢喃自语道。
她神色上的落寞转瞬即逝,扭头,美丽的双眼如水波一般,温柔的看着枫儿,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脑袋,心道:“我在想什么啊,这样平静的日子,难道不应该珍惜吗?天.......大爷爷他自然有他的打算,我们能做的,只有好好养伤,并且信任他了。”
“说起来,九姐,最近大爷爷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太好啊。”枫儿忽然低头,神色有些暗淡的说道。
聂九妹心中一惊,这位神秘的神眼老者自从从无间之所出来之后,就一直深居简出。
他一直都是那么平静的微笑着,沉默寡言,却总会在必要时一针见血。
他仿佛一个领导者,仿佛一樽支柱一般,矗立在众人心中。他得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能够给众人带来安全感。虽然众人都知道,他拥有的是何种伟大的力量,可他却似乎从来不动用那份力量,而是靠他高瞻远瞩的智慧去解决问题。
但是这根支柱,却似乎在晃动。
大爷爷有一双神眼,一双世所罕见,甚至可以称为的唯一的十二瞳仁的神眼。这双眼睛,可凝视过去,探视现在,窥视未来。这双眼睛所扫过之处,似乎不会有任何秘密能够隐瞒的住。它能看到大道的本质,世间的真理。是大爷爷身上,最厉害的地方。
但是从十五年前他们脱困而出的那一刻起,这双眼睛的左眼,就似乎越发的暗淡起来。
那左眼中的十二颗瞳仁,一颗一颗的变成了灰色,失去了光彩。起先速度还不快,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渐渐的发展成为一年一颗。
就好似那指路的明灯一般正在不断的熄灭。
除了大爷爷,没人知道他从那左眼中看到了什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似乎是从十五年前开始,便没日没夜,无休无止的在使用着这只眼睛。而那支撑着整个世外洞天,令无间之所被破的秘密不暴露的光罩,也是十五年间,从无片刻休憩,一直在运转着。
大爷爷看上去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可是众人都知道,他这个级别的存在,外相只不过是用来示人的,恐怕这世上最精壮的小伙子,都不如这个老者来的孔武有力。可是最近几年,大爷爷似乎真的老了。
他开始增添衣服,天气寒冷时,他甚至不会出门。
他开始偶尔咳嗽,偶尔出屋走动,也会柱着拐杖。
他会发呆,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更有甚者,最近一两年,他那只神眼似乎已经看不到眼前的东西了。就连耳朵也背了起来,上午和他说过的话,下午就忘记了。
郝六叔无能为力,他医术通神,却治不了衰老。他的诊脉结果是,大爷爷似乎进入了一个衰老期,他的灵力在衰退,他的身体机能在下降。
他也许是一尊神
可他现在正在变回一个人
一个平凡的老人......
......
......
“还不是时候......”
大爷爷坐在蒲团上,右眼还算完好,可是左眼却仅有一颗瞳仁还亮着,只不过却犹如风中烛光一般,随时都会熄灭。
他眼中无神的看着面前的线香,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好想喝杯热茶啊。”大爷爷忽然呢喃了一句。
他忽然有些伤感,看着屋外平静的光景,他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好像,小的时候,家门口也有棵这样的树。那个时候隔壁村的那小谁......咦?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我记得他好像没事就爬那树上,偷看对门小婶婶洗澡。”
大爷爷不知为何,忽然开始回忆起儿时的事情。
对他来说,儿时的记忆,应该是极其久远,久远到无可想象的时光的事情了。现如今,他儿时的老家,恐怕都已经化作沧海桑田,消逝在世界的记忆之中。
他就那么呆呆的坐着,或哭或笑,或皱眉或舒展。脑海中无数的记忆浮现而出,将他的思绪占据。
一滴泪水从那左眼中涌出,这是一滴闪烁着七彩霞光的泪水,从眼睑处滴落,在空中凝固,落地化作一颗透明的水晶,发出铿锵的响声。
“枫儿呢?”
大爷爷吃力的弯腰,拾起那颗泪珠形状,内中蕴含着七彩神光的水晶,默默的思索了很久,忽然抬头,自言自语的说道。
“该去找枫儿了,是啊,该去找找枫儿了。”
大爷爷站起身来,拄着一根竹木拐杖,一摇一晃的,向着屋外走去。
......
......
“小八子,听说你偷偷的在山后头藏了两坛酒啊,十年前埋的,虽然也没啥年份,倒也勉强可以漱漱口。怎么样,不给你老鬼爷弄两口尝尝?”
“老鬼爷,您这话说得,咱俩谁跟谁啊!您早说咱不早就预备上了吗!?走着,哥们儿今天就把酒起出来,咱老哥俩喝个一醉方休!”
“嗯?今天怎么这么爽快?一定有鬼!你小子快从实招来!是不是其他地方埋了更好的!?”
“哪能够啊,咱王八......阿呸!咱小八子那可是一颗唾沫一颗钉,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没有,就藏了那两瓶,别的一瓶也没有!”
“看来不给你小子松松皮,是不会和老夫说实话了是吧?嘿嘿嘿,一会看老夫不把你小子的魂拘出来拷问拷问!”
“哎呀!嘛呐!老鬼爷!别介啊!咦?大爷爷?大爷爷!救我!救我!”
“老大?你怎么出来了?老大?你没事吧!?”
老鬼爷佝偻着背,揪着小八子的衣领,却是直愣愣的扭头看着那拄着拐杖,一摇一晃,眼中无神的大爷爷。
“哦,是鬼老和小八子啊,看见枫儿了吗?”大爷爷缓缓的抬起头,微微笑着问道。
“好像和聂家丫头去火枫林了。”老鬼爷神色疑惑,指了指火枫林的方向说道。
大爷爷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向着火枫林的方向走去。
“老大他......”老鬼爷嗅了嗅鼻子,他似乎闻到了一丝不好闻的汗臭味。
“不是小八子的,这小子的是汗臭味。是从老大身上飘来的。”
老鬼爷心念一闪而过,忽然四个可怕的字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完了!小八子,快去把其他人都叫来!还有郝家小子也喊来!慢了拿你是问!”
老鬼爷神色一变,厉声说道。小八子顿时收回玩世不恭的神情,也没了废话。除了聂九妹外,就属他的身法是最快的了,他撒开腿一溜烟的跑走,四处找寻着其他人。
......
......
众人来到火枫林,却看见聂九妹一个人站在那里。
“聂家丫头,老大和枫儿呢?”胡三爷开口问道。
聂九妹指了指前方,只见越过火枫林,一处草坪上,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背影模糊可见。此时正值夕阳时分,火烧云染红了天空,也将大地染成金红。
晚风吹拂,郝老六的神色古怪,他半张脸狰狞起来,司徒的人格跑了出来,却罕见的没有抢占身体的控制权,而是和郝老六分享身体。
“老鬼爷,大爷爷他......”小八子看气氛凝重,忍不住问道。
“老大,正在衰老。”
“可他不是......!?”众人不可置信,他们都知晓大爷爷的真实身份,在他们看来,大爷爷是肉身不灭,元神永存的存在,他早已跳出轮回,与天地同寿,又怎么会衰老?
“天人五衰,饶是他,也逃不过。也许全盛时期的他,能够轻松避开。但......这些年,他太累了。”老鬼爷摇头道。
众人心头震撼,大爷爷一直以来都是他们的核心,是他们的支柱。如果真的是天人五衰,那么只要躲不过,避不开,那么等待大爷爷的,将会是如常人一般,肉身腐烂,神识腐朽,三魂七魄飘散,轻者再入轮回,重者,魂飞魄散,从世间抹除。
这是一种不可抵挡的劫难,是天地大道的制约规则。纵使法力通神,造化无双,也无可避免。只能依靠种种手段躲过此劫。但是一旦中劫,便几乎不可能从中逃出。
大爷爷的修为是很厉害,但是他此时已经精疲力劲,他的左眼窥视了太多的东西,引来了劫难的注视。他近年来越发的衰老,越发的沉默,也是在不断的与劫难相抗争。
他在忍耐,在抵抗,他的左眼看到了什么,他在等待着什么。
他知道现在不是时机,所以他依旧拼尽全力去将众人守护住。没有人知道,这位和蔼老者的背上,到底压了多重的负担。
十五年,众人过的很平和,很宁静。但是他们的身份,却似乎不应该享受这份宁静。
从来没有什么盛世太平,只是有人替他们负重前行罢了......
剑凌天浑身颤抖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心情在他心中交杂着。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逃避,在悔恨。他在质疑,在质疑所有的一切是否只不过是梦幻泡影。
所以他消沉,他冷漠,他矛盾,他教导枫儿,却又不肯真心教导。
他甚至觉得,就这样吧,有大爷爷的庇护,他们在这火枫谷中,渡过余生就好。
他已经失去了斗志。
但是直至今日,他才发现,那从来不肯正面回答他问题,总是忽略他的质问的老者,却一直在默默的扛起所有的事情。
他失败了,他也失败了。但是他放弃了,他却没放弃!
老者没有强求,他默许了剑凌天的放弃。但是剑凌天此时却明白了,老者只是将原本属于剑凌天的那份责任,担在了自己的身上。
剑凌天一步踏出,仿佛有万剑在蜂鸣一般。他想要冲到前面去,他想要当面和老者说些什么。
“你不能过去。”
素手纤纤,美丽无双。一只几乎完美无瑕的玉手微微的颤抖着,轻轻的挡在了剑凌天的身前。
“我......”剑凌天想要说什么,却只见聂九妹眼神冰冷,犹如两道寒光一般。
“大爷爷在和枫儿谈话,我们不要去打扰。而且......”聂九妹神色黯淡,却坚决的,冷酷无比的当着众人面,对剑凌天说道:“你,不配。”
剑凌天一个踉跄,他神色苍白,跌坐在地上。众人神色也是一暗,却强忍着,将头扭过去。
“聂家丫头......”胡三爷哀叹一声,一把抓起失魂落魄的剑凌天,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的摇了摇头。
......
......
“大爷爷,剑七叔他好像......”
枫儿扭过头,他目力很好,看到远处剑凌天忽然跌坐在地上。不过却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别管他,也许这会成为一个契机......”大爷爷目视远方,轻轻的说道。
“契机?”
“枫儿啊,晚霞很漂亮。”大爷爷没有回答枫儿的问题,而是看着天空,忽然躺倒在草坪上。
“十五年了,可是大爷爷还没怎么在草坪上躺过。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好笑,在无间之所的时候,无数次幻想着终有一天能够出去,一定要天天躺在草上吹风看夕阳。可是真的出来了,却又无暇顾及这些事了。”
大爷爷难得话多了起来,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枫儿似懂非懂,也不插话,也躺下来,乖巧的陪着大爷爷一起吹风看夕阳。
“枫儿,这世界很美,很好,大爷爷很喜欢。”大爷爷幽幽的说着:“所以大爷爷从小,就喜欢到处跑。左看看,右瞧瞧。看什么都好玩,看什么都觉得有趣,都想学一学。”
“于是我就不停地学,不停的走,越学越多,越走越远。一个眼珠子看不过来,我就用两个眼珠子看,三颗,四颗,五颗.......直到长出了二十四颗眼瞳,我也没把这个世界看完。”
“世界太辽阔了,人的一生,短短百载,眼睛再多,又怎么能看得完?于是我想,不如再多活几年,地上看完了,我还要去天上看看。”
“就这样,一年复一年,总也不老,总也死不掉。我就往天上走,走啊走,就走到天上了。”
“天上也很好看,和地上比是另一个样子。不过天上也很可怕,好看的也有,难看的也有。不过大爷爷不怕,管你子丑寅卯的,在大爷爷看来,就是我本子上的一个记录罢了。”
手一扬,一本玄色底,散发着暗金色光芒的古卷就出现在了大爷爷的手中。
“当然得记啊,不然看那么多,忘了的话,不是白看了?”大爷爷俏皮一笑,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很慈祥很好看。
“然后我看到了他。”大爷爷忽然说道,眼中泛起了光芒。
“他说,我是第一个看到他的人。我说,你真好看,是我从出生到现在,见过的最好看的。”
“他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笑,我只知道,为了守护住这个笑容,我愿意付出一切。”
“于是我就在那里定居下来了,没事找他聊聊天。其他人都看不到他,只有我能,也只有我能和他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懂的太多了,太多了。”
“可是有一天,他不笑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一个家伙,不让他笑。”
“我当然来火啊!我说你别怕,有我在,管他是谁,老哥带人抽他大嘴巴子!”
“他笑了笑,竟然和我说谢谢。但是他却又说,我们可能抽不到他的嘴巴子,还可能会被抽回来。”
“他说对了,我真的被抽了,还被抽的挺惨的。但是还好没抽死我,我也犯了倔脾气。说出来枫儿你可能不信,大爷爷脾气很倔的,我娘还给我取了个小名叫犟牛咧。”大爷爷忽然笑起来了,咯咯咯的,好像个孩子一样。
枫儿扬了扬眉毛,虽然今天大爷爷话多的很反常,而且嘴巴还很碎,但是对于每天都和王八哥侃大山的枫儿来说,这种程度只不过是小意思罢了。
“既然没抽死我,那我迟早要抽回去的。总不能被人打了左脸,还把右脸伸过去吧?那多跌份儿啊。不过‘他’劝我,说别打啦,你们打不过那家伙的。我哪里肯听?都说了我小名儿叫犟牛来着的嘛!”
“我就说:‘你别怕,咱一个人揍不过,多找几个不就行了吗?然后我就去找人了,这么多年,多少还有些人脉的。而且那家伙那么嚣张,仇家也不止咱一个是吧?好家伙,这不找不知道,这一找,还真找到一票儿仇家。”
“不过那家伙的仇家中,和大爷爷不对付的人也不少。可是有句老话说得好,仇家的仇家,就是道友。这么一来,还真的解开了不少梁子。”说到这里,大爷爷忽然悄声的贴着枫儿的耳朵道:“你鬼爷爷,胡三爷,以前可是嗷嗷叫的要干掉我的!嘿嘿。”
大爷爷眼里闪出一丝狡黠的光,对枫儿眨巴了一下眼睛。
但是紧接着,大爷爷的眼神就黯淡了下来,幽幽的道:“可惜,那个时候大爷爷没想过弯来的是,这句话,似乎对仇家来说,也挺适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