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年仍是人们最重视的、也过得最隆重的节日,特别是在农村。年前年后几场大雪,并没有挡住走亲串友的人流。村村户户,到处都是迎来送往,团聚欢乐。下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的,车轮碾起的雪水冰碴,成弧线潇洒地向后抛起飞溅。拜罢年,建雄和春英飞车往回赶去。车子刚要拐上进村的土路,“吱”的一声停住了。
“春英,你看……”
他们面前,是一位老妇人,目光痴痴,双脚湿透,裤脚上也糊满了泥巴。
“郝婶!”
“郝婶,你这是……”
春英戳了建雄一下,接着道“婶子,你这是等车去范村我舅家?”
郝婶抬起头,半晌才认出是春英他们。春英是她村的姑娘,和她二女儿都嫁到了方村。
‘‘嗯,啊,是,是的’’。
两只空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心里不由得恨起自己,那儿死不下你,跑到女子家门口丢人来了!可是,这腿不由身,身不由心,满仓媳妇一怪罪,她就晕头晕脑的晕到这儿来了。
“婶子,天不早了,怕也没车了,不如今晚就歇在我家,明早搭车再去。”
“不哩,没车了我就回去了。春英,你也回吧。”
春英拉住她,“婶子,路这样你咋回去?到我屋走。再说了我英兰姐也在一个村子,你想去也行,省得明早再跑一趟。”
“好娃哩,你的心婶子明白。你叫我回去,正月天的,人来客往,又有老人,我谁家都不去。”郝婶很坚决。
“婶子,你嫌去英兰姐家不方便,就住到我屋,今晚,就和我妈住到一块。跟你一样,我妈也是一个明白人。你去了她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春英和建雄硬把郝婶扶上了摩托车。
一进门,春英就喊:“妈哎——妈!你看谁来哩!”春英婆婆迎出来一看,拉着郝婶的手不放。“啊,是她婶子。你这是从哪儿来?赶紧进屋暖暖,看鞋都湿成啥了。”
边说边拉着郝婶进了她住的窑里。窑宽宽敞敞,粉刷的白光白光,炉火通红,一台大彩电摆放在对面的桌子上,正重播春晚节目。郝婶坐在炕沿上,不知是冻的,还是咋的,脸涨红涨红。
‘‘好几回都说你来了,咱俩好好坐坐。今儿可好,天叫咱遇到一堆。’’
‘‘啊——好,好。’’郝婶有口无心地应着,显得很木讷。
“坐炕上,她婶子,叫腿也歇歇。”
“嗯,一样,一样。”
“坐上去,就跟自家屋一样。”边说边硬脱掉那双湿透了的鞋,靠在炉子边,又把她扶上了炕,拉了一条被子给她盖上。
“她婶子,你坐,我叫娃给咱做饭去。
”
“再不敢咧,刚刚吃过。”
正好春英在屋里叫婆婆过去。“妈,我看郝婶又跟娃娃惹气咧,今晚你好好给她宽宽心‘’。春英悄悄对婆婆说。
‘“唉,我就说嘛,老婆子是个大争气人。你看这些瓜娃子,大正月天的。”
说话间,春英已做好了一碗红糖荷包蛋,端着和婆婆一起进了郝婶呆的窑里。
“婶子,趁煎火赶紧吃。”
“春英,叫你妈吃,我……”
“她婶子,做啥假,就跟自家屋一样。赶紧借煎火吃。天气冷冻的,吃了叫身子暖和暖和。”
郝婶端着碗,手抖个不停,嘴角也一扯一扯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那双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就是夹不住鸡蛋,更别说送到嘴里。半天功夫跟没动一样。
春英笑着说:‘‘你看这鬼天气把人冻的。婶子,我给你操’’(“操”为操菜,方言,夹菜的意思)。
许久,郝婶身上暖和了些,情绪也稍稍平复下来。
冬天的太阳落山早,等吃过晚饭,天也就黑透了。春英的儿子早就摇着奶奶“我要看电视,我要看电视。”婆婆把孙子往媳妇怀里一推,“春英,把娃领过去,你婶子乏了,我也想早早睡咧。”
春英哄着儿子走了。
“她婶子,乏了咱就早早歇。”
“不乏不乏,你再甭管我。”
“不乏了你就靠着这被子,咱姊妹俩也来个天明阵。”
“嗯。”
郝婶努力地想说点什么,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话头。春英婆婆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空气有点沉闷。郝婶突然叹到:
“她婶子,你好福气,儿像儿,媳妇像媳妇,春英娃多灵性,多乖巧!”
“这话咱不敢虚说了,到我跟前还就是好。自从他大死了这几年(“大”为方言,爸的意思),我满没做过难。不过如今的娃娃,比不得咱们当媳妇那会儿。咱做老人的,也要学会省心,他们的日子,由他们过去,不该管的,咱就少说少管,装个聋子哑巴。你没听人说,不聋不哑,做不得阿家(阿家为方言,婆婆的意思)。”
“就是,少说,娃娃都大了。唉,就是这人老了,不值钱,嘴贱。”说着又掏出手帕,“你看这一路风把人吹的,猴眼窝不争气,尿水子真多。”
“一样一样,家家都是这。一个锅里搅稀稠,哪有碟子碗没个撕磕处。乃俩猴猴子,有时也气我哩。可是过后一想,自己的娃么着啥气(“”么着气为方言,没有受气的意思)?宁叫儿气死,不叫儿想死。再说,你没听人说,娶个媳妇就是给老俩口买了个气管子。”
“谁说不是呢!那几根气管子整天的抽,肚子都胀成鼓了。唉,一样的生儿育女,一样的五谷杂粮,咱咋就生了些冤家对头?”郝婶越想越气,越觉得惭愧。她感到自己努力筑牢的堤坝,正一点一点在崩溃。不争气的眼泪,总是往外跑。她暗恨自己,正月天的,在人家屋里头,挤皮流水,糟蹋人家为咋的!再说娃是自家的,你有啥脸跟人家相学?不嫌丢人挨恶口!她侧过身去,又擦了一把眼泪。
“她婶子,睡呀。”
她真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就赶紧叫睡觉。
黑夜呀,你真是个好东西!一切难堪、悲伤、哀痛、丑恶,都叫你给遮掩了。你给人的只是宁静,死一般的宁静!而这宁静只是表面啊!
黑暗中,郝婶任凭眼泪纵横奔流。也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放松对泪水的管束。她觉得自己实实不该来春英家,怨自己没主意,人家一说就跟着来了。这是你儿家还是你女家?你咋好糊涂,真真该死!受罪作难就在你屋,跑来糟蹋人家!你凭什么,你是什么东西,叫人家给你做吃做喝,你咋就咽得下去?末了还睡在人家的热炕上,连个话都不会说,把春英婆婆晾在那儿。
不安与内疚像毒虫一样噬咬着郝婶的心。那早已千孔百疮的心,想哭都没力气。春英是个灵性娃,能没看出来?人家都不笑话?家丑不可外扬,我咋就把恶口挨到了外面来了?你咋就不知道争气?女儿就在一个村,迟早知道了,你不是给娃装气抹黑?今后叫娃咋在人前抬头?满仓他们还不罪嫌?我咋把人活到这份上?有家不能归,有苦给谁诉?
郝婶不由得埋怨起死去的丈夫。死老汉你图安然了,把我一个人撂下,你知道我受的罪吗?你咋就不来叫我哩?你在,咱就是要饭吃,也有个挡狗的。今个把我闪在了半路!少年夫妻老来伴。老汉虽是个粗鲁的庄稼汉,但必定是过了半辈子的老俩口了。你知我热,我操心你冷。受了气也有个诉说冤屈的人。如今老汉早已化作了泥土,你给谁说呀?又敢给谁说!唉,有个老汉多好呀!郝婶又怨起自己来了。老汉死后,一连几家打发人来探她的口,谁叫你死活不肯怕人笑话,怕娃娃背名声,要给死老汉落个墓鼓堆。如今可好,老眉扯眼,谁看得上眼?谁要你是为贴那四页板去?老天杀人哩,真真没路了。
郝婶咬着被头,生怕哭出声来。一双手痉挛地抓挖在前胸。眼睛瞪得多大,怎么也合不拢。老汉死的惨状,像刚刚发生的一样,是那样的鲜明清晰。早晨天还没大明,老汉就去拉垫圈土。不料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等人发觉时,已没救了。七窍出血,身体该鼓的陷下去,该陷的鼓起来。惨哪!为了这一家子人老汉下了一辈子死苦,到头来还落了这么一个下场,我死也要给他落个土堆堆。她为刚才的想法感到羞耻。再说,就是找个人家,你去了,算媳妇呢?还是算婆婆?人家亲亲的一家,就你一个外人,就当老汉待你好,娃娃能容下你?自己的娃娃都靠不住,还指望人家的娃娃。还不说众人的口。她又胆怯了,泄气了。伤痛与绝望,又象阴云一样罩在她的心头。
郝婶僵直地躺着,一夜连个身都不敢翻动一下。思绪像棉条抽线,越扯越长越远,又像一团麻丝,越理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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