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才兄,好晚了,该睡觉了。”
方家渊将手上的书放下,掩嘴打了个哈欠。
他偏头看过去,本应该在用功的马文才不知何时趴到了桌子上。
烛火静静地点亮这一隅安静的天地。没想到,平日里桀骜不驯的马文才睡着的模样就像一个乖巧的孩子。
方家渊弯了弯眉眼,微微一笑,伸出秀手就想去描摹马文才的俊脸。
不过,他马上就像被烛火烫伤了手一般迅速收回。
方家渊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他伸手轻轻推了推马文才的肩膀:“文才兄,文才兄。”
马文才轻唔一声,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轻皱眉头,两眼微微眯开一条缝隙傻乎乎地盯着方家渊,被烛火一照,马文才的眼角反射性地沁出一滴泪水。
方家渊自然注意到了他眼角的晶莹,灯下的马文才姝色无双,方家渊脸上的红晕加深,眼神游移,故作镇定道:“我们该去睡觉了。”
闻言,马文才略微清醒了些,看了眼烛火,点了点头,就撑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倒床上去了。
方家渊吹灭烛火,也摸索着上了床。
自那日祝英台落水一个月后,五柳先生陶渊明也来到了尼山书院,目前正当任尼山书院的客座教席。
陶渊明的刚正不阿的品性注定了他在书院的讲学生活不会太平静。这不,刚来书院,他就与中正考评官王卓然对上了。
陶渊明提倡恣意放达,任性自然。王卓然则恰好相反,他所支持的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又兼陶渊明早年仕途不顺,他对官场之人没有丝毫好感。来到尼山书院,脾性不合的陶渊明与王卓然两个人很快就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针锋相对起来。
第二天,陶渊明正带着一众学子在一视野开阔之地写生。
忽见陈夫子满头大汗急急忙忙地来寻兰姑娘,看热闹是自古以来的天性,众人都偷偷竖起了耳朵。
只听陈夫子焦急道:“兰姑娘,快随我前去看看吧,王大人就要病入膏肓了!”
众人心里微微一惊,随即又有些疑惑,这王大人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病入膏肓了呢?
方家渊知晓马文才与王卓然的交情,闻言不由有些担忧地看向马文才。
果然,马文才闻言,眉头微微一蹙,虽未言语,但他运笔的速度已经快了几分。
马文才有多苛求完美,方家渊很清楚。可此时的马文才为求速决,笔下的画已经逐渐开始略显潦草起来。
须臾,马文才就完成了画作,他提前交了卷,并向陶渊明请辞,言明要去探望王卓然。
陶渊明虽然不喜欢王卓然,但他也绝对没有希望王卓然死的恶意。此时见马文才面露忧愁,对王卓然这个世叔有情有义,他对马文才的印象反而更好了些,也不为难他,痛快放行了。
马文才疾步赶到了王卓然的住处,正好遇到了慌慌张张逃出屋来的陈夫子,马文才拦着陈夫子,疑惑道:“夫子,这是怎么了?”
陈夫子有些慌乱地抬头,发现是马文才,两手往后一叉,轻咳一声,迅速端正姿态,摆出夫子威严质问道:“我还没问你呢!现在是上课时间,马文才,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马文才不慌不忙道:“夫子容禀,学生适才听闻王大人身体不适,特地告假,前来探望。”
听到马文才要去看王卓然,陈夫子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赶紧拉了马文才到一旁,低声告诫道:“不要去啦,王大人他得了桃花藓!这病会传染的!”
马文才心里微微一惊,正要询问,忽听前面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原来是兰姑娘也从王卓然的屋里出来了。
马文才赶紧上前询问:“兰姑娘,王大人的病情怎么样了?”
王兰的回答与陈夫子无异,王卓然果然是得了桃花藓,这病有传染性,而且王兰对此也没有什么好的医治方法。
马文才点点头,不顾两人的劝诫,还是进去王卓然的房间。
房间门窗紧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王卓然刚吃了退烧药,此时还有些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不过并未睡死,马文才进屋,王卓然也是知道的。
马文才踱步走到床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王卓然此时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看见王卓然脸颊通红,还有抓伤,马文才心里有些难受,低声唤道:“王叔叔。”
王卓然慢悠悠地睁开眼,看见床边的马文才,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道:“马贤侄,我是不是要死了?”
马文才摇了摇头,安慰他:“世叔安心,您这只是得了桃花藓,很快就会好的。”
王卓然留下泪来,伤心道:“你不用安慰我了。我都听到了,兰姑娘说我这病治不好。”
说完,王卓然就呜呜地哭了起来。马文才见他哭得可怜,不由有些失笑:“世叔,这桃花藓并不会危及性命啊。”
王卓然有些哑然,随后提高音量,惊喜道:“我不会死?”
马文才点头,笑道:“这是自然。桃花藓顶多让您的容颜有些受损,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什么!”王卓然惊呼:“我毁容了?”
见王卓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马文才有些无奈:“您不会毁容的。”
王卓然生起希望,抹了抹眼泪:“此话怎讲?”
马文才道:“小侄已拜入葛仙翁门下,年岁虽短,学道不精,但对于世叔的病症,小侄尚有几分把握,可替世叔排忧解难。”
王卓然闻言不禁大喜,他听马太守说起过马文才拜入葛洪门下的事,加上之前寻找祝英台落涯一事,王卓然知道马文才确有几分道家本事。
葛洪的医术出神入化,他的弟子又怎么会差,再者而言,即便马文才不行,到时候有他引见葛仙翁,王卓然的病还怕好不了吗?
王卓然喜道:“如此,我的病就全赖贤侄了。”
马文才颔首:“世叔放心。小侄这就派马统下山替世叔抓药。”
王卓然安心养伤。马文才回去后就召来马统,开了一张药方,让其即刻下山抓药去。
方家渊也在一旁,有些好奇道:“王大人到底得了什么病?”
马文才道:“桃花藓。”
方家渊有些疑虑:“我听他们说,这病连兰姑娘都医治不了,而且,”说到这里方家渊有些担忧地看着马文才:“我听说这病会传染。”
马文才点头:“这病的确会传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我有法子能医治他。”
方家渊惊奇:“莫非是道家法术?”
马文才摇头,笑道:“不是。桃花藓本就不是什么大病,凡是藓症,不外乎皮肤瘙痒有污斑,于性命无忧。”
方家渊点头,可随后又想到王兰的举动,他眉头微蹙:“兰姑娘为何不与众人澄清?现如今,书院人心惶惶,各处都在传王大人得了不治之症,而且此病传染性极强,无药可医。”
马文才冷笑道:“你可不要小看了兰姑娘。”
见方家渊依旧有些疑惑,马文才解释道:“兰姑娘只说此病她治不好,可没说别人治不好!这山上治不好,不是还有山下吗?”
方家渊恍然,这王兰明显是想要让王卓然早点下山去啊,联想到王卓然最近的种种作为,他顿时明了王兰的动机。
马文才见方家渊明白了,又道:“你可知王大人为何会得桃花藓?”
方家渊脑海里瞬间闪过各种阴谋,马文才也没让他猜疑,解释道:“桃花藓在士族中十分罕见,此病只在贫民百姓中流传。盖因他们经常接触污秽之物。王大人爱洁,日常用品也都是精致干净之物,至于王大人为何会得此病,这就要问问服侍他的人了。”
服侍王卓然的人是谁,可不就是梁山伯吗?
第二天,马文才和方家渊一同前去看望王卓然,入门就看见了正在服侍王卓然用膳的梁山伯。
王卓然生病后,心情糟糕,他脾气本就不好,如今更是一点就着。
梁山伯温柔耐心,即便王卓然再三无理取闹,梁山伯都包容他。相信过不了多久,心软嘴硬的王卓然就会被梁山伯彻底打动。
马文才与方家渊向王卓然问好,王卓然看到马文才,十分热切,赶忙请他坐下,马文才婉言谢绝,他也知道王卓然内心焦灼,也不多话,直接将手里的药膏递给王卓然:“王叔叔,此药名唤蔷薇膏,专治桃花藓。”
王卓然接过药膏,迫不及待地就要往脸上涂抹。梁山伯却拦住了他。
王卓然不悦道:“梁山伯,你想干什么?”
梁山伯急忙解释道:“王大人,连兰姑娘都说治不好您的病,您怎可随意用药,此药来路不明,还是请兰姑娘看过以后再用。”
梁山伯所言有理,王卓然有些迟疑。
马文才见状心下一凉,冷笑道:“兰姑娘怕是学医不精吧?王叔叔不知,此病在世家子弟身上极为罕见,却在贫民中却很是常见,这病,想必山伯也是见过的吧?”
马文才这话所含信息量极大,王卓然虽有些小天真,但他在宦海沉浮多年,有怎会不懂马文才的意思?
“梁山伯,你还有何话说?”王卓然阴恻恻地问道,眼神冰冷地盯着梁山伯。
面对马文才与王卓然的咄咄相逼,梁山伯心里暗恨,嘴上依旧义正言辞地辩解道:“大人明鉴,学生自小身强体健,从未得过桃花藓,而且学生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大人的事。”
好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
马文才忍不住嗤笑一声,讥讽道:“山伯你自然是身强体健,百病不侵。可你明知王大人日夜为众学子操心,案牍劳形,比不得你健壮,为何还让身患桃花藓渔家女给王大人倒洗澡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服侍王大人的事,夫子是全部交付与你了吧?”
马文才的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王卓然想起前几天确实是有一名渔家女替他倒了洗澡水!
而这本是梁山伯的活!王卓然想到此处不禁勃然大怒,情绪激动的王卓然猛地扑向站在一旁的梁山伯,一把揪住梁山伯的衣领,另一只手的手指头直往梁山伯的脸上戳。
王卓然恨声道:“梁山伯,都是你害的我!我打死你个混蛋!”说着王卓然就举起拳头去锤梁山伯。
梁山伯赶忙用手臂护住头脸,要是破相了,可是会影响他将来的仕途的!
梁山伯倒是想向王卓然解释,可此时已经气怒发狂的王卓然哪里听得进他的辩解。
马文才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
说实话,马文才一开始并没有揭发梁山伯的打算。
梁山伯代表的是尼山书院,揭发梁山伯,势必是与尼山书院站在了对立面。
马文才身为尼山书院的学子,大义灭亲这种事实非他所愿。若不是梁山伯自以为是,一再主动干涉他马文才的事,马文才也不至于在王卓然面前揭穿他。
王卓然贪生怕死,又最爱惜他的这张娇嫩的脸蛋。桃花藓把王卓然最在乎的东西破坏了,身为罪魁祸首的梁山伯这次是彻底惹恼了王卓然。
单论力气,王卓然是远远不及梁山伯的。可惜二人地位天差地别,王卓然是朝廷下派的中正考评官,而梁山伯只是尼山书院的学子。
面对王卓然的抓挠,梁山伯不敢还手,只能被动躲避。
梁山伯与王卓然的这场闹剧注定不会持久。很快,山长就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