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2111700000006

第6章 七月节

粤西一带民间称为红蝙蝠的飞物,确实罕见。

最早传说是蕉人种的一种从暹罗国移植过来的红蕉,会开红花、结红皮的果实,味道甘甜。而在它开花的时节,会有红蝙蝠双双对对飞来,躲藏在花丛里,吸蜜筑巢,有人尝试抓住一只,另一只也不舍得飞走,只会在附近围着“叽喳”尖叫,人们都说这是有深情厚谊的飞物。后来,又有人抓这种红蝙蝠暴晒成干,研磨做粉,调和成催情的媚药,居然十分有效,所以用来交易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价格可以被哄抬得极高。

但是七妹说,他们山里住的人是不种这种红蕉的,也是因为红蕉招惹红蝙蝠,白日里这种红蝙蝠看着无害,其实夜里会飞到附近人家去啄牲口的眼睛,过去远近村落的不少人都传过这个事。有时看到独眼的村狗,人们就说那是被红蝙蝠吃的。

曾陵自打从五姊妹山回来,一连三天三夜都是高烧不断,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白天黑夜都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是在艰辛地爬着一座雾霭蒙蒙的岩石山,不管她怎么努力使劲儿,那山就是看不到头,回头看一眼身后,深渊之下白云渺茫,让人一阵眼晕;有时,是她在一片晨雾茫茫的江滩上收渔,有一张看不到有多大的渔网抛在江水里,她一个人拼命地往岸上拉网,网湿水后特别沉,她只能咬着牙不断把网驮在肩上,往岸上使劲儿地拖,终于勉强拖上来数十丈,但网还是望不到头,她累得发怔,这么大的网,是要网龙吗?这个念头一闪过,她自己都吓一跳,惊醒过来。

醒来后,四肢百骸都疼得像被刺满了尖针,她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只能睁开眼看看周遭。谭阿婆和七妹的身影会在视线里来回出现,有时候是谭阿婆一手捻着几根针,在她胳膊、手腕几处针灸;有时是七妹解开她的前襟衣裳,在她的胸脯肋骨上糊一些捣烂并加热的混合草药;还有的时候,是七妹给她喂一些粥和水,并且跟她絮絮叨叨些什么话,但她基本都听不大进去,只能在七妹叫她“陵姐姐”的时候,微弱地答应两声。

到第四天,她才算真正清醒过来,外面却正是狂风暴雨。

谭阿婆的吊脚楼里幽暗不明,曾陵睡觉的地方,被她们用蕉布挂起了隔断的帐子,空气中有雨水和药混合的复杂气味。她隔着帐子,依稀看到谭阿婆、七妹,还有龙五围在不远处的火堆旁,火苗闪烁,应该是煮着什么,半空中有东西在飘浮着。

曾陵慢慢撑着起身,眼睛还有点惺忪,她伸手撩开蕉布帐的一角,看到的情景却让她吃了一惊——

在他们三个人之间,展开着类似上回见过的一张藤狸皮卷,但这一张明显更大,颜色也更老黄,七妹和龙五各在两端抻着,皮卷背对着那丛篝火,火中烧着一锅微微沸腾的药汁,药汁的烟气氤氲出来,渐渐晕透了皮卷,皮卷上涂画的一些符号和图案,便像活了一般游动着,飘浮到距离皮卷二尺左右的室内半空处。

“啊!”曾陵不由得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谭阿婆三人都转过来看曾陵,七妹一连串爆豆子似的高兴道:“欸?陵姐姐,你醒了!龙母娘娘保佑,太好了!我阿婆真是神医,她说你今天醒,果然就今天醒!”

谭阿婆两眼照旧斜视着两边,但笑得慈祥,指了指帐子外放的一碗水:“有力气吗?你先趁热把药喝了。”

曾陵看到龙五也在,顿时脸就有些臊了,她还记得,那天半夜从五姊妹山山姥洞出来,下山的时候,她因为惊吓带伤痛晕倒了,是龙五将她背在背上,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险峻山道,把她平安无事地带下山来,最后背回到谭阿婆的吊脚楼。

不过龙五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只是扫了她一眼,就移开视线,继续去看那皮卷上的灵动图案。

曾陵喝了药,人一动就犯晕,她坐那儿闭一闭眼定神,才双手撑着木板地,慢慢把自己挪出帐子外:“这些天,实在谢谢婆婆,还有七妹……五哥的照顾,我……”

“咳!丫头。”谭阿婆打断了她要说的客套话,只点点眼前的皮卷,“你能看到吗?”

曾陵莫名地看着大家严肃的神色,手局促地紧了紧衣襟,才抬头仔细看看那些浮动的文字。在袅袅蒸腾的药汤烟雾中,卷上各种线条,形成游动的船只,几道波纹扭动的线是水,还有一些小人的形象,人身上似乎画着文身,然后做一些简单的织网、捕鱼动作。最有意思的是,图画下方还有一些文字注释,写的是:蜑人能辨水色,知龙所在,自云龙种,龙人,籍称龙户。

又有一些穿戴得端庄些的人物在画卷上描绘一些线条,下方写着:蜑人神官画蛇以祭。

而那些身上画了文身,在水形波纹中游泳的人物,在水中游得恣意,偶尔还有一条鱼蹦起来。画旁注释的是:蜑人,昔时称为龙户者,以其入水辄绣面文身,以象蛟龙之子,行水中三四十里,不遭物害。

她越看越觉得稀奇,点点头:“婆婆,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些画上的人和字会飘起来,会动?”

“陵姐姐,你真的能看到画会动?”七妹惊讶地反问。

“欸?你看不到吗?”曾陵诧异道,想到这儿,她连忙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左眼,果然只剩下右眼的时候,那展开的皮卷就是皮卷,虽然有药汤的蒸腾,但半空袅袅只有水汽,卷上的画物仍只在画上,没有变化。

“到底为什么……我的左眼会变成这样?”曾陵一阵没来由的心酸,尤其想到五姊妹山那一夜的经历,连虎伥都指着她的眼睛,说她的眼里有龙的影子,可她并不想成为这样的“怪物”啊。

“婆婆,我该怎么办?”曾陵有些激动地拉住谭阿婆的衣袖。

“这一幅鱼皮卷,传说是上千年前的蜑人用大鲶鱼皮制作而成的,这技艺现在也失传了……这些图和文字,是他们用特殊的方法,以江中罕见的小水虫卵书写,鱼皮卷只要不被阳光暴晒,这些虫卵就不会死去,一年半载间拿出来,用江中制干的水草煮出温热的湿气熏过,它们就能苏醒过来,活动一下,再保存个几百年也不在话下。这些字迹,也不会褪色。”谭阿婆丝毫不为她的情绪所动,只是语调缓慢地解释道,“我爷爷说,只有拥有龙的眼睛的人,才能看得见这些虫的活动,现在你也能看见,难怪……懵仔他们说,好像听到虎伥说,你的眼睛里有龙的影子?自古这龙虎不相容,传说山姥跟龙五太子不对付,所以你的眼睛,也被她们盯上了。”

“蜑人?”曾陵摇摇头,她不知道什么是蜑人,“那蜑人知道龙在哪里?他们也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吗?您是说,找到蜑人,也许就能找到治好我左眼的法子?”

“也许。”谭阿婆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的左眼,是在江水里变成这样子的,你也知道,这不是一般的眼疾,你的左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如果想知道左眼到底怎么回事,怕是只能去找龙神大人亲自问问了吧。”

“真的有……龙神吗?”曾陵一脸不可思议。

“当然有。”谭阿婆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不过啊,现在的蜑人,怕是大多也不记得这些遥远祖先传下的话了,这观水寻龙的本事,你得找到最本家的那一支后人才能知晓。”

“那就去找好啦。我跟阿爹他们在江上收渔的时候,也见过蜑人,阿爹说,蜑人就是那些常年生活在船上的渔家,只是他们居无定所,也从不上岸生活,只有买卖鱼货和添置些吃穿用的,才会到城里的码头和市集,其他时间都在水上,至于谁是本家的,去问问就知道了。”七妹搭腔。

“嗯……”曾陵答应的声音极弱,让她去找蜑人,找龙神,这些听起来如此渺茫,她孤身一人,天大地大,该上哪儿去寻找?还有失散的爹娘,她还要去广宁竹山乡跟他们会合,可是……如果不去找到蜑人或龙神治好左眼,她就这么回去见到他们,左眼……会带来什么祸害吗?就像被虎伥姊妹盯上那样?

曾陵心乱如麻,那边谭阿婆指挥七妹和龙五把鱼皮卷收回来,屋外恰时一道闪电划过,伴随着隐隐的轰隆声,屋内骤然亮得刺目,随即又黯淡下来,篝火上的水草锅被挪开,曾陵还愣愣地坐在那儿。

接下来一段养伤的日子,曾陵照旧住在谭阿婆家,这期间得到阿婆和七妹悉心的照顾,阿婆每日都会观察她的气色,然后让七妹在煮药时加减一些草药的配伍和剂量。山里人生活不宽裕,一般只吃早晚两顿饭,做的都是杂粮豆粥配山里小菜,或者是木薯、玉米和山芋之类。但龙五和懵仔不时会送些江里捕的鱼来,最好的时候有斑鳠和鱼,几斤重的大鱼,没什么小刺,肉质特别鲜美,七妹拿少量的菜籽油煎一下,再加上野葱、山姜和豆豉炖煮,有时打到的是鲫鱼,她就用生姜和青木瓜烧滚出细腻的白汤。

送鱼的频率不高,隔两三天一回,但七妹每次捧着那大山芋叶包的鲜鱼回来,都会朝曾陵抿嘴挤眼笑。头两回曾陵不懂,问七妹笑个啥,七妹就说,五哥过去自个儿是不怎么出水捕鱼的,又说,五哥心里是真的喜欢你,对你上心了。

曾陵又臊了,龙五看起来对谁都淡淡的,却身手不凡,带着几分看不透的神秘感。

七妹倒不觉得奇怪:“我跟他从小认识,他对谁都冷淡惯了的,唯独跟他义爹亲近一点儿,蓝大叔走后,他更少与人来往,村子里的人有事找他帮忙,他也会帮,但不会主动跟谁交往,更别提给人送鱼。村里有些妹子喜欢他,想给他送些糍粑或薯芋什么的,他都不收。”

曾陵没反驳,现在她对眼睛的事太敏感,所以下意识就觉得没这么简单,龙五曾经在江边看到自己忽然头晕,会不会是看到自己左眼的反应?他可是谭阿婆说的,也能从龙旋涡中渡水生还的人,莫非他知道什么?曾陵揣着这个心思,也留了几分心。

不知不觉半个多月过去,曾陵身上的伤也日渐好起来,只是伤筋动骨需要相当长时间调养。幸好,她现在跟谭阿婆、七妹生活在一起,她们待她很亲切,尤其是机灵嘴甜的七妹,竟真的像自己贴心的亲妹妹一般。两个人经常晚上睡在一起,曾陵给她讲些城里的见闻,答应她以后带她回禹门坊的家中小住,教她看书识字。

最让人遗憾的,还是关于老舅爷一家。她在身体好些后,才听七妹陆续说起,老舅爷被解救下来时已经断气了,到山下后就跟他那同样横死的儿子停殡在盘王的神明堂内,一起停殡的还有老舅娘的那几根断指。

那些天曾陵一直高烧昏迷,只记得醒来时是雷暴大雨的天气,其实已经连续刮了好几天台风,江山云雾乱成一气,尤其是五姊妹山的方向,传来了比以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山哭,大家都说是虎伥们在发泄怨愤。神明堂里的尸体,东西两村的村长亲自带着有辈分的人,为他们唱镇魂歌和打斋,却还是发生了不少凶险的意外。曾陵听到关于老舅娘家的事,就想起那一夜的经历,胃里要作呕,所以七妹也没说太多细节。

谭阿婆经常自己待在楼上,有时遇到龙五来,会专门喊龙五上去,低声跟他说些什么,隔天龙五就会给她带来一些东西,有时用带盖的竹篓盛放,有时是封口的竹筒,曾陵猜测那装的都是不知哪来的活物,也许就是他们说的蛊。谭阿婆不下楼的时候,曾陵在楼下也总能听到她在上面低声念诵着什么,有时会有一些奇怪的兽类抓挠的声音,空气里也常飘浮一些奇怪的味道。曾陵私底下问七妹,只说谭阿婆在做药,不能告诉外人,说了要遭祖宗神明的惩罚。

曾陵看七妹的表情认真,不像开玩笑吓唬自己,便不敢再问了。

倏忽又过了些日子,暑热时雨交替着,很快就进入七月间。

曾陵来到龙潭村,前后也有一个月了。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但身上这些伤要痊愈,还早着呢。七妹平时除了跟谭阿婆学医术本领,还负责照拂老人的生活,现在加上一个曾陵,可说一天到晚连轴转得没清闲。曾陵想给她帮忙分担些,但谭阿婆严禁曾陵出门,何况断掉的肋骨要养好,也不能做力气活儿,她顶多在屋里收拾些简单的家务。

再过几日就是七月七,这日子在粤西山区是个大节。除了汉俗要拜织女“乞巧”外,龙潭东西村的男女们,要在初六的夜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彻夜到村旁山道上对唱山歌、抛花荷包。附近一带的外村人也会在这天贩些盐、布之类的,这些卖货郎多是附近村镇上的年轻小伙,晚上他们都会加入当地人,谈情说爱,赛歌赛舞的,也算村寨里的姑娘少有的接触外面男子的机会。人们在这一晚自由配对,有露水情缘的,也有定终身的,所以大家都显得挺喜庆,连七妹也提前好些天在绣自己的对花荷包。

晚上屋里点着油灯,曾陵在一旁看着七妹穿针引线,就笑问:“你这做好了,打算给谁,懵仔?”

七妹嘴角一撇:“才不是。”

“西村的?”曾陵又试探着问。

七妹摇摇头:“不是龙潭村的。”

“外面的?”曾陵有点儿惊讶,看一眼楼上,压低声,“什么时候认识的?”

七妹也瞥了一眼楼上:“我太婆知道。”说着低头绣了两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却没往下说。

“看你这样子,是真上心了啊。”曾陵第一次见七妹露出这种落寞和忐忑的表情,不由也有点儿替她担心起来,“初六那天他来吗?”

“来。”七妹斩钉截铁地点点头,忽然好像想起什么,她又不自觉地笑起来,“他会专门来探望我太婆的,到时候关于蜑人,关于龙,很多事你都可以问他,他常年在道上行走,去过很多很多地方,知道很多事。”

“道上?”曾陵多少明白一点儿这个词的意思,皱了皱眉,她很难把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灵透山里姑娘和一个“道上”的男人联系到一起,偶尔从阿爹和叔伯那儿听到的“道上人”,多指的是经营江洋货运的大船家,还有帮人押送贵重货物的镖局镖师一类人,她想不到龙潭村的七月节,居然会有这样的人参加,“道上?那他是做什么买卖的?”

“按他说的,小本儿生意吧。”七妹也不太懂,但抿嘴想了想,有点儿喜滋滋地描述道,“他懂得很多,说话有意思,我喜欢听他说话。”

“嗯。”曾陵伏在木案子上,静静地看着七妹缝制那荷包,红、黄、蓝、白四种颜色的布头,缝制出一对,在恰当的时机将其中一个抛给喜欢的人,喜欢的人接到后,如果留下,就证明他也对你喜欢,如果不接受,就会把荷包抛回来。

曾陵想到“上心的人”,又想起七妹最近不时拿龙五揶揄自己,什么叫“上心”?这是她过去从没有过的想法,以后自己也会对什么人“上心”吧?可眼下还有一堆理不清的糟心事,哪来心情想那些不相干的。

七妹说的人,七月初六这天,曾陵果然见着了。

那日,曾陵和七妹刚躺下午歇,自从老舅爷一家火化下葬,这一带的雷雨暴风天气也离奇地平息了,最近都是炎热暴晒的天气,两人正躺在晾台内的草席子上摇蒲扇。这时,竹楼下有人喊道:“沅州万子蚧,前来拜访!”七妹一听到这句话,“噌”一下跳起来,脚踝上几只纤细的老银脚镯发出异常清越的声响,她站起身朝楼上喊一句:“太婆,万子蚧来了!”然后不等楼上传来回应,她就“噔噔噔”冲到晾台往外张望,曾陵也好奇地撑起身,扶墙走向晾台,七妹往晾台一侧的方向挥手,还没等曾陵走到,她又转身跑出门去了。

曾陵走到七妹站的位置往外看,就见一个穿青麻外褂,着木底草履的剑眉束发青年人站在牛车前,约二十的年纪,笑容可掬。

七妹拉开两边篱笆栅栏门出去,青年人朝她摆手喊了句:“小七七!”七妹欢乐得像只小麻雀,跟青年人打着招呼,并帮他把牛车赶进院中的大树阴凉下。

曾陵随手捋了下鬓角,便扶墙回身到屋里,把蕉布帘子挂起来,再去拨火烧茶水。谭阿婆下楼来了,她想起身,阿婆摆手让她别动,走过来在离火不远的竹垫子坐下:“待会儿我有些话要跟这孩子打听几句,你也听一下他说的,也许对你会有用。”

曾陵略觉意外,连谭阿婆似乎对这青年人也有一定的尊敬和好感。七妹帮着万子蚧卸了牛车,然后捧着一簸箕的青翠黄瓜和白瓜,高高兴兴地引着人进来:“太婆,万哥今年又给您带砚洲姑婆的瓜来了。”

“好、好。”谭阿婆点点头,照旧用拐杖敲敲面前不远的空垫,示意他坐下。

曾陵坐在阿婆一侧,不由得对这人仔细端详了一番,是个气质玩世不恭,眉目舒朗的男子,头上簪着一根木柄玉头簪,玉质倒说不上多好,但簪头却镂着个生动的小白狐狸。青年人本身个头也不高,削肩清瘦,双眼笑眯眯的,常年做生意在道上跑,人却白净,只是脖领的衣襟口露出半块紫红的印子,也不知是不是胎痣。

七妹张罗着烹茶切瓜,万子蚧坐好,向谭阿婆问候毕,就说:“砚洲彼岸庵的无前师太叫我向您问好,她说年纪大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今年雨水又多,腰骨疼又加重了,瓜也不如去年的清甜。”

谭阿婆点头笑,七妹将切好块的两种瓜端来,谭阿婆用竹签扎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脸上皱纹也加深了些,像笑但却又像哭,竟一时看不出是好吃还是难吃。

后来曾陵才知道,万子蚧说的无前师太,是谭阿婆最小的亲生女儿,今年也有七八十的岁数了,年轻时因为一些遭遇,便决心剃发出家,只身一人跑到龙潭村二十里外下游一处名叫砚洲的沙洲岛上,拜岛上小村庵的住持为师,法号也特别怪异,“雪无前”,似乎要跟自己半生的前事断个干净似的,从此再跟俗世红尘没什么瓜葛。但她对家乡的老母亲还是存着念想,每年总会请人捎带个口信或送一些亲手种的果蔬,大前年七月初,万子蚧贩货路过砚洲岛上的村庄,在彼岸庵歇脚结识了这位雪无前师太,她托请万子蚧为她捎递一筐自己种的沙葛送给龙潭村谭阿婆。从此也就怪了,万子蚧每年七月初都会恰好路过一趟砚洲岛,顺便去庵里拜访一下她,再把果蔬和口信捎送给谭阿婆。

谭阿婆跟万子蚧寒暄几句,这人看起来也是客套地对答,至于老人向万子蚧打听的事情,也是有关各地龙的传说和奇闻异事。

“龙的传闻特别多啊!”万子蚧喝着七妹倒的竹叶茶,“我数月前到南岸一处市集,见识到几个鼻饮僚寨子出来的僚人,他们的鼻孔长得特别大,市集上有买酒的跟他们打赌,那带头的真拿鼻子连吸干了三碗酒,喝完了打几个酒嗝,根本不会呛到。我跟那带头的套近乎啊,问他们鼻子怎么长的,他们就哄我买他们的猿臂笛。”说着,万子蚧变戏法似的,从腰后面抽出一根半尺长、米黄玉质地的管笛,他将笛子横在嘴边,几根纤长的手指在笛上的孔洞作势按动几下,却没真吹出声音来,神秘一笑:“您老猜猜这值多少钱?”

谭阿婆抿嘴笑笑:“猿臂笛,是用大青萝山中白背猿猴的臂骨制作而成,据说能吹出龙声,在雨天的山里或江湖边奏笛可引龙来,怕是为了诓城里人买笛子才编的说法吧?”

“不,不,不。”万子蚧夸张得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这支可是真猿臂笛,能不能引龙咱不晓得,但这骨头是真的白背猿臂,而且您说的不全对,要知道这猿臂也不是轻易得的,这万物有灵性,必须得找到那老成精、眉发须白的老白背猿。它老死时会自动爬到人迹罕至的悬崖高处,择一石洞藏身进去自然坐化,等尸身腐朽个几年,僚人寻到这猿臂骨头,挑选没有发脆变质、接近玉化的臂骨、敲击有微微龙吟之声的,这才能带回做出一支上好的猿臂骨笛啊。”万子蚧说着,用小指头在骨笛轻轻一敲,果然发出一丝金属般轻响,他放在耳边倾听一下,眼睛笑得更眯细起来,“悦耳得很哪。”

曾陵觉得,这人说话带着江湖贩子的油滑,不过他说的都是闻所未闻的奇特事迹,又有实物为证,望着他手里的骨笛不由得瞪大了眼。

谭阿婆笑而不语,七妹艳羡地看着他手里的骨笛:“那很贵吧?你会吹吗?”

万子蚧递到七妹手里,有点儿神秘地说:“我请教了那个带头僚人吹骨笛的方法,但这笛子确实不能随便就吹响。我正算计着时间,大约年底到梧州府的藤县或容县那一带僚寨去收‘僚布’,那时没准可以吹响。据说当地一个叫白花村的村边,就有个龙潭,是一口净泉。当年村里有户人家生了个独生女儿,一天走到龙潭边,十分口渴就伏到潭边喝水,没想到水中冒出一条龙,将她团团围住,同时天空也突然阴云密布下起大雨,她在暴雨过后才回到村子里,从此身上总是笼罩着一阵薄雾一样的寒气,再过些时日,肚子越来越大,一年后居然生下一条龙,那龙出来以后从窗户爬出去不见了踪影。这女子后来没有再嫁人,好些年后这女子去世,村里人就把她收殓在自家院子里,没想到黄昏时分那条龙从天而降,整个身形又长又大,威武得跟传说中一样,它把这女子的尸身驮到背上飞往龙潭,投进水里就不见了。当地人在水潭边上建了一座龙母庙,至今烧香供奉都很灵验。甚至很多人说,在月圆之夜,还能看到龙游出潭水拜月,我在月圆的时候拿这骨笛去潭水边吹,没准会引来神龙。”

曾陵和七妹听完都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倒是谭阿婆不动声色,只是问:“可知道这事是出自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万子蚧想了想,“这多是口耳相传下来的故事,具体年月怕真不好说确切,到时我去白花村瞧瞧那庙,说不定能从庙里的旧砖上看出些端倪。”

“梧州府啊,我阿爹去过,据说坐船要一天一夜。”七妹有些神往,“那边有许多僚寨,我阿爹还说,在那儿不要随便吃僚人给的食物,越美味的越不能吃,僚人下蛊与咱家的还不太一样,但究竟怎么个不一样法,阿爹没说。”

万子蚧把喝空的茶碗在脚边席子上用一根指头转着圈儿,皱了皱鼻子,望望谭阿婆又看看七妹:“小七七,不喝竹叶水行不行?去年你酿的甜米酒呢?”

七妹听罢好像想起了什么,不禁“扑哧”一笑:“就你的酒量,今年还要找五哥比酒吗?你去年……”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万子蚧就摆手:“停、停、停!能不揭人的短吗?对了,龙五那小子呢?”

“五哥这几天都没见人,也不知道是在家还是进山了。”七妹摊手,“好啦,我去给你拿酒。”

万子蚧拿起空杯,好像不经意地觑了曾陵一眼,仍是笑眯眯地:“嗯,我家小七七妹子人最好了,但愿今晚是个好天气。”

后来,万子蚧喝着七妹酿的甜米酒,又说了一个关于龙的故事。故事发生在苍梧县一处叫大李村的山中村子,村里有一家的男人叫李弓,从小说自己要做神仙,经常一个人跑到山里待好几天,也不知道去做什么。后来长大成人,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但还是保持每月进山几天的习惯。直到有一天,大约是那一年的二月初一,李弓早上起来脱衣拼命挠身上,把皮肤抓得红红的一片,跟他妻子说身上好痒,快烧水给他沐浴。

他妻子忙去屋外烧水,看到天空乌云团聚煞是吓人,端着烧好的洗澡水进屋时,她发现李弓身上长出了片片鳞甲,吓得她连连惊呼。而李弓一脸肃穆,说:“我用二十年修成龙身,以后每年今天,我都会回来看你和孩子,记得蒸我爱吃的糯米糕祭祀我。”说完就化为一条龙从敞开的门飞出去,消失在雷雨之间。

说完这个故事,已是日阳偏西,万子蚧嚷嚷着肚子饿了。

七妹给他烤了两个红薯,又去屋外择了一把青菜,切段后跟几片肥腊肉在油锅里炒炒,再下些切片的米糍粑,盛出一大碗给他端来。

万子蚧吃着热腾腾的青菜腊肉炒糍粑,七妹问他:“那个李弓,真的每年都回来吗?”

万子蚧摇了摇筷子:“这事据说发生在前年,去年的二月初一,他还真回来过,不过是夜里,村子里的人那天白天都来他家看热闹,但苦等不见就回去了,只有他的妻子带着三岁大的儿子一直在屋里等着,而他要吃的糯米糕就放在家门口的供桌上。大概接近亥时,他们才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借着油灯的光从窗户望出去,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又长又大的东西从篱笆墙外爬进来,尾巴还拍打在篱笆上哗哗地响,李弓的妻子抱着儿子想追出门去,但儿子却吓得哇哇大哭,不肯出去。那又长又大的东西也没进屋,而是在村道中爬行一段,吓得各家鸡飞狗跳的,有人想跑出去看,却一下缩回来了,说看到一双绿荧荧的大眼睛,跟灯笼似的。”

“那……真是龙吗?”曾陵忽然插话问道,她脸上是迷惘的神情。

万子蚧嘴角勾起:“这位姑娘也觉得不对劲儿吧?大李村的人当时都没敢出去看,李弓的妻子祭给她丈夫的米糕,也原封未动地放到天明。第二天天亮以后,大家出门察看,就看到村道上,一路留着一摊摊大大小小的黏液,味道又腥又臭。住村尾的一户人家后来回忆说,他们夜里听到那大家伙的动静,起初并没打算出去,谁知道他们的狗没拴好,傻大胆儿似的跳出了篱笆,他们家儿子只得追出去叫狗,就看见篱笆外一个大怪物的头,口边垂着一根芭蕉叶大的大舌头,‘嗒嗒’一路掉唾沫,他家狗被大怪物的舌头一卷就进了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给那家儿子吓疯了,冲回屋里,拿被子蒙住头一宿发抖……嘿,你说这像什么?”

“别是什么野兽吧?但什么野兽的舌头能有芭蕉叶那么大?”七妹也皱了眉头。

万子蚧埋头把碗里的菜肉糍粑都扒拉进嘴,一通咀嚼完,拍拍肚子表示饱了。

“到底李弓变成了什么?”七妹期待地看着万子蚧,希望他给个更确切些的答案。院子外却传来脚步声,是懵仔和几个村里的小伙子,他们都穿上带鲜亮刺绣的衣服兴冲冲跑来,说村口那处空地已经布置好了,竖起的木头竿子已挂满彩带,支起的大锅也蒸上了糯米饭,村长说庆祝活动酉时整开锣,问太婆要不要也去看看。

谭阿婆呵呵笑着起身,说自己坐了一下午,腰骨早就乏了,要回去补睡一觉。

懵仔本来是想喊七妹去玩,今晚想跟她对歌,其实他年纪比七妹大个两三岁,个头也比七妹高大许多,但在七妹面前总像是听话的小弟弟,曾陵早就看出来他对七妹有点儿意思,但七妹对他就直来直去的,真当自己小弟一样不假辞色。而且懵仔性子直,进屋一看见万子蚧在这儿,脸就黑了一半,谭阿婆上楼去,他就悻悻地朝万子蚧挑挑眉:“欸?你啥时候进村的?我怎么没看见你?”

万子蚧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巴掌大的纸折扇,“哗啦”一下打开,自顾在脖领子处扇着风:“唉,你们这村子几面环山,夏天是真热!”

他这是不愿搭理懵仔的意思,懵仔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又转向七妹:“刚才我看到好些个僚人来,他们有的卖小吃,腌的山蚁卵酱,还有蜗牛肉,那蜗牛壳我看就跟个木盆那么大,拿稻草灰洗掉黏液,生的片开一段段,蘸辣椒油盐吃,味道真不错。还有还有,他们好像要表演杂耍呢,带头那人凶得像庙里的牛头马面,不知道要演啥,你啥时候来?”

七妹撇撇嘴:“怪晒的,等太阳下山了咱再出门,你不要给村长大伯帮忙吗?还在这儿磨什么嘴皮。快去、快去!”说着就把懵仔往外推走了。

曾陵现在听到“僚人”两个字,心里就会猛地一咯噔,让她想起了在船上时,那几个满船搜索“表姐”卢香的僚人,还有被他们追赶着跑上船甲板,又被卢香出其不意地推进江中的事——

她顿时觉得胸口的肋骨又隐隐作痛起来,曾被江底旋涡拼命撕扯和扭转的那种感受也陡然复苏,她忍不住张口深吸几口气,试图让艰难的呼吸平复下来。一旁的七妹马上敏锐地发现不对劲儿,过来扶住她肩膀,端详着她的脸色:“陵姐姐,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不好?”

曾陵摆摆手连忙笑笑:“没什么、没什么。”她目光扫视一下周围,意思是还这么多人在。七妹会意,回头叉腰朝懵仔道:“你还杵这儿干吗?大伯那边肯定缺人手呢,你们几个还不快去?”

懵仔被她的气势逼得后退半步,只得灰溜溜地跟同伴退出门外,还想说什么,七妹已经啪的一下把竹门关上。

他们走开的时候,这边厢只剩万子蚧和曾陵两人,曾陵发觉万子蚧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更不自在起来,嗫嚅问:“我脸上有东西?”

“抱歉,冒昧了。”万子蚧移开目光,随意把玩手中的折扇,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姑娘倒是让我想起,还有一处关于龙的旧闻。”他说到这儿,七妹也转身回来,听他说。

“苍梧县山中有一处岩泉之下,据说有千百年前古苍梧氏族陷落的古城,城中仍盘踞有苍梧氏驯养的神龙,不知几千岁了,曾有靓女盛装打扮去到那岩前,吟唱古《越人歌》,歌声动人时,龙便会被引出,而歌者若真能唱得龙心愉悦,它会在岩泉间踊跃舞蹈,遗下的鳞甲大如银盘,价值可抵万金。”

“为什么……看到我会让你想起这桩故事?”曾陵不禁想伸手摸摸自己的左眼。

“嘿,别误会。”万子蚧又“哗”地打开折扇飞快地扇着风,笑得越发没心没肺,“因为姑娘是位靓女啊,在下想,若在下吹奏猿臂笛,而有美人歌者唱出古调《越人歌》,也许就能叫那苍梧氏的神龙露相呢,你说是不是?”

傍晚时分,七妹还是拉着曾陵去到庆祝七月节的空地,那里是临时的赛歌坪,有高大的木架祭台,挂满了具有族群象征性的五色配饰和崇拜的图腾。

夏天昼长,太阳还没下山,但那里已经架起篝火,年轻小伙和姑娘们已经分出各自明显的领地。从服饰来看,男子一方除了穿本地山寨服饰的,还有一些穿汉人或其他特色服装,而姑娘们则三三两两手拉手站在那儿,有的拿着向日葵花嗑着瓜子,有的互相整理头饰和衣带,不时往某个小伙子的方向觑一眼,两派人在柱子两端,相互一边交谈一边笑得毫不掩饰。

万子蚧是卖货郎,在懵仔他们走后,他也收拾好货郎担子,挑到田埂上摇鼓卖货去了。

七妹张罗给曾陵洗脸梳头,佩戴起银蝴蝶似的银饰,换上瑶绣的鲜艳衣裳,但曾陵一直闷闷的,她满脑子都在想万子蚧说的,苍梧县山中有古苍梧氏陷落城池、驯龙、古《越人歌》……这跟谭阿婆那本藤狸皮卷上说的什么豢龙氏都能相通,可这些都是什么呢?听起来跟神话故事一样……

“陵姐姐,你别动,我给你抹点儿红蓝花汁。”七妹一手轻轻扳住她的下巴,另一手指尖蘸了些薄红色点在她嘴唇上,“这是上回村里染红麻线时,我特意留的红色,一点点就够了。”给曾陵的嘴上蘸完,她也对着铜镜在自己唇上轻点几下,“好了!”

曾陵被动地让她拉起来,两人跟谭阿婆招呼一声,后手牵手走到赛歌坪。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曾陵才不禁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七妹一边走一边教给她几句赛歌时的常调,只是她不敢开口,只是腼腆地跟在七妹身后到处张望。

赛歌还没开始,附近田埂之间有许多官道上赶来的小贩和外地人,全都是男子,他们是期待在人群中找到自己心仪的姑娘并将她带走的,所以东西都卖得很便宜,遇到有姑娘来问价,更几乎是半卖半送地套近乎。

这一整天也没看见龙五,曾陵满以为来赛歌坪会见到他,但四处张望半天,只是远远地看到好多人围拢在赛歌坪的一角,那边显得特别热闹,不时有火苗呼地朝天喷出,人们大声鼓掌叫好。

七妹是个爱热闹的人,被声音吸引,立刻拽着曾陵过去看。原来是几个魁伟的汉子在那儿表演杂技,一个人口含不知是酒还是什么,往点燃的松明上喷去,形成冲天的火柱。

随着观众越来越多,这群汉子中又走出一个相对年轻些的男子,个头极高,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长方脸,头发编成大小相等的扭股辫子束到脑后,露出一双略带招风的耳朵,两边耳垂上各扣着一只铜环,颧骨高耸的脸颊显得越发有英气。再看他只穿一件刺绣麻料坎肩的上身,袒露着发达的胸肌,手臂有斑斓的兽类文身,皮肤黧黑油亮的,整个人很威猛。不过曾陵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整齐的红线,起初以为是系的一根粗红绳,但再近一点儿细看,才发现那是道类似伤痕似的红痕。

这人难道被人用刀在脖子的皮上划了一圈?好奇怪的伤……

曾陵心里这么想着,还没待说出来,忽然就看到那几个汉子的最后,站着一个黑面铁塔力士般的黑面神,特别眼熟……欸?那牛铃似的大眼,还有扣着铜环儿的鼻子,腰间斜挂插有刀鞘不就是那天船上见过的……僚人!

七妹个子不如曾陵的高,这会儿正努力踮起脚尖往人群里望,前面的人也是东村的,她仗着都是熟人,用力一拍那人后背:“阿忽,让开,让我看看!”

前面的小伙回头看是七妹,便笑着吓唬她说:“他们要拿大刀砍肚子呢,你不怕?”

七妹翻个白眼:“刀枪不入吗?龙五哥和蓝阿爹也会啊,你别说这么没见过世面的话。”

那小伙讪笑:“平时五哥也不演给咱看哪。”

“嘁!你算哪根葱!”七妹毫不给面子,拉着曾陵越过他进到人群中,继续把前面的人扒开,挤到围圈的前端。那脖子有红痕的年轻人果然拿出一把开刃的鬼头刀,表演了一出刀枪不入的把戏。曾陵根本没心看表演,她一直偷觑几个僚人,尤其那个戴鼻环的,他肯定是这一伙人的头目,面上不苟言笑,站在那儿就像一头目光如炬的野兽,有种天生的警觉感。曾陵半侧着头脸,她想那天在船上自己是戴着帽子,跟这些僚人匆匆几瞥,对方未必就能记得住自己的模样,何况现在自己还换上了本地的女装,应该……认不出吧?

她自己心生暗鬼,不时频频偷看那带头人,殊不知对方敏锐地觉察到她的目光,猛地转过来,曾陵跟他一对视,心里就惊了,旁边的七妹正拍手叫好,她赶紧拽拽七妹的衣袖附在耳边说:“咱别挤在这儿了,怪热的,去看看别的吧?你不说要找万、万子蚧吗?”

七妹看得正起劲儿,被曾陵的话提醒,马上回头四处去张望,终于看见万子蚧在那边田埂上正跟人扯皮卖货,噘起嘴不高兴地拉着曾陵往那儿走去。

万子蚧的货担里五花八门的玩意儿很多,围着他看东西的是几个西村姑娘,她们在看一匣子头花,其中一个人试戴了一朵,就朝万子蚧笑着问:“我戴这花好不好看?”

万子蚧将她的脸从左到右看一遍,故意惊讶道:“你这脸蛋儿是涂了粉吗,还是天生就这么白?戴这红花衬得你更白里透红了,不过你再试试这个?”说着他拿起另一朵在姑娘的额角比了比,“这紫红的更好,看出来没?这是仿的牡丹,春天到处都开花那个,这家扎花的手艺好,我特地去收了这几支,做得像真花,衬得你脸色多娇艳,不信你问她们。”

山里姑娘的性情都热辣直白,这妹子听万子蚧的夸赞也毫不怕羞,反而眉开眼笑地有意逗引他,一手抓住他拿花的手,两个人像在抢那一枝花似的:“既然衬我,那你不如就送我吧?待会儿赛歌的时候,你唱歌我就给你扔荷包,今晚上我带你爬南山坡看星星。”

万子蚧眨眨眼,还没回什么,旁边一个姑娘就过来凑趣:“阿哥仔,你别信她,她跟我们村的举哥有婚约了,举哥不会让你们爬南山坡的,你还是接我的荷包,跟我爬南山坡吧?”

七妹拉着曾陵走上田埂的斜坡,曾陵有伤未愈走得慢,七妹眼看着西村几个姑娘跟万子蚧越发挨近,心里早就不对味儿了,松了曾陵的手,快走几步蹿上埂子,压着肚子里一股醋劲儿,大声道:“万哥,原来你在这儿,今天生意好不好?”说着走过去,那纤细的小身板儿灵巧地左右一别,就把货担前的两个人撇开到两边去,自己双手叉腰站在万子蚧面前,看似笑容灿烂语气却带点儿切齿:“万哥,今儿天气好,人真多啊?”

万子蚧咧嘴笑得没心没肺:“哎,可这还没赚到一顿饭钱不是。”

曾陵独自踯躅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仍不时担忧地去望那些僚人,远远地就见那个带头人在跟身边几个人交头接耳,牛铃大的眼睛在人群中审慎地扫视,最后朝自己所在的方位指了指,她顿时吓得头皮一激灵,下意识缩起脖子,赶忙往旁边的树下躲去。

曾陵有些仓皇地走过来,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她赶紧低头侧身表示退让,没想到对方却也连忙往后半步,朝她彬彬一揖,就听一个男子声音道:“抱歉,在下走路没看清,唐突了。”

曾陵有些诧异地抬起脸,眼前是一位身着墨色罩纱锦缎儒衫、簪冠束发的汉家少年公子,一双剑眉俊逸,目不斜视地低垂下眼睑,双手作礼而风盈于袖,一副孤云霜雪姿态,仿佛此人已与周遭烟火气息的山村都隔绝开来。

她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这样的人,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往常在家中,与母家的舅族男子们偶尔见面来往,都以男孩的礼仪相待。只是现今绾着沉甸甸的女子衣饰,一副山家妹子的装扮,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只好也朝对方点点头:“不、不碍事。”

本以为对方就走开了,没想到这人听到曾陵说话,反倒更意外:“冒昧,听姑娘口音不是这里人?”

“我……”曾陵张了张嘴,但又觉得跟个陌生男子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又“嗯”了一句。这回答模棱两可,明显是拒绝交流的意思,对方要识趣的,自然就该闭嘴了,但没想到,这人仍紧追不舍地问:“在下端州廪生崔焰秋,昨日路过官道驿站,听驿卒说本地龙潭寨有七月赛歌节,便来参与游览一番,只是人生地不熟,方才与家仆走散,如今不知本地有何宜忌规矩,姑娘可否指点一二?”

“我、我也不熟。”曾陵推搪着说,眼前这个人自报家门称“廪生”,而曾家和陆家世代书香,她自然知道这个称谓,这个人是在向自己表明士子文人功名身份,好打消自己明显的防备疑虑吧?他还说跟家仆走散,也是,这样的人出门又怎会没有跟班?但曾陵心里还担心着那些僚人,她又朝远处望了几眼,这时黄昏的斜光大半都被头顶的柳青枝绦遮拂,再加上熙熙攘攘的人头,她一时看不见那些人的身影了。

“姑娘?”崔焰秋还保持着询问的姿态。

曾陵不好置之不理,只得把目光再转回崔焰秋身上:“公子想知道什么?我也是才到这寨子不久,第一次参加七月歌会,并不晓得这里的规矩。”

她刚说到这儿,似乎是吉时已到,身后方三声土炮鸣响,紧接着寨子小伙们吹响了浑厚的牛角。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不少人从坡上涌下前往空地,有人从曾陵身边过去,她被人挤了一下,不禁皱起眉头,崔焰秋连忙挺身挡在她一侧:“姑娘小心。”

这书生实在谦和周到,曾陵也不好再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一边道过谢,两人又往柳树荫里退了退。

远处的篝火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逐渐清晰起来,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有来有往,曾陵突然再次看到那个黑面铁塔力士般的僚人,他正逆着人流,朝这斜坡方向过来,他身后还有个跟随,招手摇摆着,像是用土话大声招呼后面的同伴。

曾陵心中猛地一跳,看来刚才他们果然看到自己了,并且已经起疑,所以带头人亲自领手下来找自己?

她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往树后绕去,高木祭台的方向飘来悠扬的歌声,四周人群的喧哗声顿时低落下去,曾陵放轻脚步走,没想到那崔焰秋却还是冤魂不散地跟过来,小声地叫:“姑娘、姑娘?”

曾陵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会惹到这伙僚人,难道是因为卢香告诉过自己他们劫船的事,所以想要斩草除根?可是不对啊,他们没理由知道自己在龙旋涡落水后不死,还被救到龙潭村来,也许他们是在附近盘桓,恰巧遇到龙潭寨的赛歌节就来凑热闹的?只是带头人刚才看到自己,觉得眼熟,所以要来确认一下?这个可能性最大……传说中僚人个个都野蛮嗜杀,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现在自己该怎么办?

“姑娘、姑娘……”崔焰秋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曾陵自顾自往幽暗处躲,才发现崔焰秋还跟着自己,不禁懊恼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那边开始赛歌了,你不去看热闹,总跟着我干吗?”

这书生露出一丝怯怯的样子:“在下跟家仆走散,现在不知该往哪里去……”

曾陵无心理会这书生,又隔着柳树粗大的树干往外望了望,十多丈外,那带头人正四下张望,看来是一时失去了目标的踪迹,他“哇啦哇啦”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然后打几个手势,另几个僚人很有默契地四散开来,倏忽就没入人流之中。

夜幕降临山村,远处篝火通明,衬得大柳树的周遭越发阴晦。田埂上卖货的摊子,有的点起风灯,有的则收摊下来,那崔焰秋见曾陵四下张望的样子,便关切地问:“姑娘,莫非你也孤身一人?你的同伴呢?”

曾陵这时正找着万子蚧和七妹的身影,却怎么也看不到,人来人往中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听到这呆书生的询问,勉强挤出个苦笑。

崔焰秋看曾陵这神色,越发跟得紧:“那么姑娘,你是要去寻人还是参加歌会?可知道官道在哪个方向吗?在下想回驿站,还求指点一二。”

“官道?”曾陵想了想,虽然没去过,但七妹倒是指给她看过。在东村和西村之间,五姊妹山附近有一条相对宽敞的石子儿土路,从那儿去官道最快,龙潭两村的人不时会拿山货到驿站门外一带摆卖,官道驿站的人也偶尔来村里收些蔬果鱼虾,所以那条路最宽最好认。

她朝呆书生点点头:“知道,不过……”她想说自己这会儿没法带他去,但转念一想,现在趁着天黑和人多,自己先回谭阿婆家好了。途中顺便经过那通往官道的路口,就带这呆书生走一段,也不碍什么事。

“那你还是跟我走吧,我告诉你怎么去官道。”曾陵打定主意,爽快地应承下来,崔焰秋喜形于色。曾陵又警惕地看看大柳树外,招手让崔焰秋跟着自己,就往谭阿婆家吊脚楼的方向走去。

同类推荐
  • 平安夜

    平安夜

    平谷因为杀人出走他乡,然而当他在一切慢慢平息后回到家乡时,却在回家的当天再次杀人。人物在一个圈子中不停徘徊、重复,却始终跳不出也避不开,这些被命运抛在路上的生命似乎只能陷于无望的游走与无尽的挣扎中。
  • 斯万的一次爱情(译文经典)

    斯万的一次爱情(译文经典)

    普鲁斯特是整个二十世纪开宗立派、最伟大的文学大师之一。《追忆逝水年华》卷帙浩繁,是整个文学史上知名度最高也是难度最大的作品之一。全书以叙述者“我”为主体,将其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融为一体,既有对社会生活、人情世态的真实描写,又是一份作者自我追求、自我认识的内心经历的记录。可以说是在一部小说主干上派生出众多枝蔓的小说之树,也可以说是一部交织着好几个主题的巨型交响乐。《斯万的一次爱情》是《追忆逝水年华》中唯一可独立出来的中篇,法国人称之为“记叙”、“叙事”,音乐人称“独唱曲”或“独奏曲”,有如普鲁斯特所喜欢的瓦格纳序曲,总之可以单独发表或演奏。《斯万的一次爱情》本是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的一个章节,却是整部鸿篇巨著唯一以第三人称叙述的,其他一概由“我”(马塞尔)独揽。一九一三年,普鲁斯特在一封信中指出:《在斯万家那边》,尤其是《斯万的一次爱情》这一章,充满伏笔,可以说是一种“序诗”,是《追忆逝水年华》全书的浓缩。
  • 爱情买卖

    爱情买卖

    如果结婚只为了找一个长期饭票,那卖笑是零售,是批发……生活富有富的开心,穷有穷的开心,重要的是开心,而不是富穷。
  • 亚森·罗宾探案集

    亚森·罗宾探案集

    《亚森·罗宾探案集》是一部风靡世界的侦探小说,她以其丰满的人物性格,广阔的社会背景,曲折多变、富于悬念的故事情节,引起了广大读者的兴趣。
  • 僧兵

    僧兵

    淳空自八岁来嵩山学艺,寒来暑往,已逾十个春秋。十年来,在这座天下闻名的寺庙里,在晨钟暮鼓中,终日与佛经、拳术为伴。现在,他要回去了。师父说,时间到了。
热门推荐
  • 旧爱今天上位了吗

    旧爱今天上位了吗

    很久很久以前,女霸总宿林诗包养过一个叫陆烨的小白脸。两人分手后,陆烨气鼓鼓地看着宿林诗身边的小白脸一个接一个地换,一边难过一边暗戳戳地盖自己家的“小房子”。如今陆烨建成了自己的商业王国,带着满腔未消的爱意大胆接近宿林诗,腹黑耍赖撒娇(误)地把新晋的小白脸们坑得苦不堪言。所以,她的旧爱今天上位了吗?
  • 下一刻,寻找爱

    下一刻,寻找爱

    本人游手好闲,写写作品,请多支持我的作品,感谢大家,会很感谢很感谢
  • 夜雨萧萧

    夜雨萧萧

    魇邪刀伤人,伤口终生不愈。十五年前魇邪刀主一家遇袭,叶雨死于“幽寒十狱"之手,遗孤三子不知去向,转眼回到今日,随着千年血参的出世,武林各派驱马相争,强大的高手陆续登场……
  • 茗杏含舒

    茗杏含舒

    中二逗比少女与高冷闷骚学霸在寒假时间相遇,竟然因为一项契约互换了灵魂?对命运的安排有什么不满的吗?不敢不敢,在校园里,他们又会发生什么奇妙的日常呢?
  • 三农中国的经济学阐释

    三农中国的经济学阐释

    作者以经济学为视角,对当前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一些社会问题、经济问题、“三农”问题进行了阐释,观点新颖,具有较强的可读性。书稿由三部分组成:一是社会问题的经济学分析;二是经济理论研究;三是乡村发展。
  • 阳子的春天

    阳子的春天

    ”怎么可能放了你,没有你我会死的,阳子,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好不好?!你已经离开我一次了,此次一次就足够了““刚刚你们说的话,我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 这绝对不是游戏

    这绝对不是游戏

    一觉醒来,鲁维发现自己竟然成为了神器“天工炉”的主人,身边还莫名其妙多了个俏丽乖巧的小女仆。天工界的大佬们很牛逼?对不起,我有千万玩家大军。.......“这绝对不是游戏!” 某玩家震惊的看着自己亲手组装的机关兽。躲在幕后默默观察一切的鲁维窃笑,“小伙子眼光不错,奖励你稀有设计图一份。”
  • 有名小娇妻

    有名小娇妻

    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被千万女子注目着,在人群中只注意她的身影。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剑帝之影

    剑帝之影

    洪荒二十把战剑重新出世,雷电交加的夜晚,剩下的只有那神界的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