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
雨天,不知名的雨天,绵绵软软的雨下了很多天,按说北方是不应该出现这样像霉雨的天气的,可那年的七月份却这样下了半个多月,就连干涸已久的青迷河都发出来欢呼声……
不打伞,站在河边,对着铅灰色天空大喊~不要停,不许停~
他叫什么,我不知道,知道的只有他姓李,是个鞋匠,老鞋匠。也许他有子女,但我宁愿说他没有,谁家的子女会让自己的老父亲活成那样……
老鞋匠有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面装着他干活用的工具,我从没见过他骑,只是推,埋头推,深秋乱草一样的长头发把他的整张脸遮的严严实实,他会不时停下伸长脖子呼呼的大吸几口气,这可能是早年吸烟留下的后遗症,可就算是他大口吸气的时候也没法看清他的脸。我也从来没看见过他换衣服,一年四季都一样——破旧的蓝布衫,加上一件可能厚一点的粗布青裤,哦对了~靠近屁股的地方一直有个破洞,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老鞋匠每次出摊都会在残破的抗日英雄纪念碑前驻足,挺直腰杆,呆呆地看上半天,然后找个树荫,把车里一堆“烂”工具摆在地上,拉出一张锈迹斑斑的折叠椅,一坐就是一天,开始我以为他是羡慕抗日英雄纪念碑上的人名,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抗日英雄纪念碑前看的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李权,那竟然是他爷爷的名字!
对于李权这位抗日英雄前辈,我特意的去郎村历史管理馆查了一下,发现他不仅仅是一位抗日英雄,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老鞋匠总是安安静静的坐那张生锈的折叠上,他就像是知道不会有客人来一样,即使偶尔来几个人也是一群挂着红色执勤牌的人,老鞋匠不去理会他们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收拾地上的“烂”工具,然后低着头推车离开……
记得很早之前我也去老鞋匠那里修过东西——只是装一个拉链,却花了半天的时间,老鞋匠木讷的做着手上的动作,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长发遮着他的脸,我呆呆的在旁边站着,一言不发,只有偶尔夏天里的风裹着蝉鸣吹进耳朵,我才会恍惚一下……
蝉鸣声停了~夕阳懒洋洋的挂在山头上,始终不愿意沉下去。是担心?应该是生气叭,以为我修完东西就出去野了,到现在都没回家,妈妈来鞋匠的小摊找我了,隔了很远,我就听了妈妈的河东狮吼,我心里一颤,下意识的问“修完了吗?”这是五个小时我第一次问他,他只是摇头,又是一声河东狮吼,这次坚定了很多,妈妈应该是看到了我,我又问了一声,得到的答复依旧是摇头……“怎么回事,还没修完?”妈妈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想张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全身出来冷汗。“完了完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老鞋匠说话,沙哑却又尖锐像极了手指甲刮黑板,衣服刚刚被递到我面前,就被妈妈一把抢走了,也许是妈妈用的力气太大了,也许是根本没修好,拉链依旧是坏掉的,我把手中攥的褶褶巴巴钱递了过去,他拿住,又被妈妈夺了回来,只夺回来一半……
“看看,拉链没修好还给把衣服弄脏了,还想要钱,什么郎村的天才啊!什么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就一个破修鞋的”说完妈妈就拉着往家走,路上我不时回头,看到的老鞋匠始终是伸着手要钱,张着嘴惊讶的动作,仿佛他的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之后我也再没去修过东西……
即使是这样的老鞋匠,竟然也遇到了竞争对手......是个女的,四十多岁的样子,有辆电动三轮车,崭新的工具,不止是修鞋,几乎什么都做,甚至还卖过自己做的小玉件,带着一只狗,修鞋摊子就摆在离老鞋匠不远的地方,鞋子修的好,嘴也甜,久而久之周围的人就都很喜欢她了,也就是在女鞋匠来了以后,平时与世无争的老鞋匠像是变了一个人,每次见到女鞋匠招待她的都是一口浓痰。
狗是只沙皮犬,讲真的是真丑,那搭拉着的满是皱纹脸,着实成了我童年的一大噩梦,但女鞋匠却很喜欢它,视如珍宝一般……狗冲着老鞋匠吠吠的叫,就像是在嘲笑,老鞋匠抬头,它也跟着抬头,仰着脖子狂吠不止,老鞋匠抓起一只破鞋,狠狠地扔了过去,正中面门,砸的狗嗷嗷叫躲到女鞋匠身后。“你有病吧!!为什么打我的狗!”女鞋匠嗓门很大,她蹲下轻轻摸了摸狗头,“问你话呢!哑巴啊!还是聋子啊!”女人说着扬了扬手,向前迈了几步,老鞋匠默不作声,只是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女人厌恶的翻白眼……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就成了冤家,村里人都说老鞋匠是嫉妒人家女鞋匠,但我却是觉得老鞋匠是气不过一只狗都要骑在他头上......
那味道太浓,太香,太纯了,街上新开了一家蒸包店,绝对是正宗的蒸包……中午的时候我也把持不住跟奶奶要了钱,去买了几个,排队的人很多,其中也有老鞋匠,驼着背,低着头,手里攥着几张人民币,嘴里念叨着“以前就是在这,以前就是在这。”他买了三个,我看到了他嘴角微微上扬又落下,他的钱被偷了……
老鞋匠在树荫下的折叠椅上躺着,以前无论如何炎热,蝉鸣声如何大他都能睡着,可今天他没睡,睡不着,太香了,闻着闻着他流泪了,年轻时母亲也蒸过这种包子吧,也是这么香,甚至店面都是这个位置。他猛的站起来,开始掏身上的衣袋,近似疯狂的掏,终于在内衣的一个口袋里他掏出来了一把钥匙,他抖着手将破三轮车上的一个方木箱子打开了,里面是他的钱,一辈子的钱,他拿着钱去买了包子,箱子却忘了锁,回来时箱子已经空了,他哭了,流着泪嚼着包子,就是这个味,母亲做的……
老鞋匠留下了一个包子,他想把包子放在母亲的坟前,前提是母亲的坟还能找到,他找到了,不过是在梦里,找到的不是坟,而是母亲,他将一个香喷喷的包子递给母亲,母亲摸摸他的头,夸他懂事……
等到老鞋匠醒过来,包子只剩下半个了,女鞋匠的狗吃的,而且吃的正香,老鞋匠先是呆了然后用嘶哑的嗓子大吼~他扑了上去,跟狗抢包子,一人一狗一块泥土地,吃着包子的狗见有人来夺食,发了疯,动口咬了老鞋匠的手,老鞋匠用流着血的手掐住了疯狗的脖子,用最大的力量掐,疯狗挥舞着爪子,穿过了老鞋匠单薄的衣服,留下深深地血痕,老鞋匠疼的松了手,疯狗并没有打算罢休,跳起来扑倒了老鞋匠身上,张嘴就是一口,咬在了老鞋匠脸上,老鞋匠大叫着手脚乱挥,抓住了修鞋用的锥子,狠狠地捅进了狗肚子里,拔出来又狠狠插进去,拔出来又狠狠插进去,直到狗带着锥子跑开了,老鞋匠挣扎的站起来,血红的眼还在盯着那只血淋淋的狗,狗倒了,但没有死,老鞋匠将半个包子塞进嘴里,捡起一根木棍拖着流着血的腿朝狗走了过去,第一棍打在了狗腰上,第二棍打在了狗头上,第三棍打在了女鞋匠胳膊上……
女鞋匠去给顾客送修好的鞋子,回来就看到老鞋匠在打自己的狗狗,她怒冲冲的跑了过去,话还没说,棍子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女人赶忙用胳膊挡,骨折了,她不知道,只记住了满脸是血的老鞋匠,棍子,死在地上的狗,怒火……女人弯起鹰爪,抓向老鞋匠,两人扭打在了一起,女人嘴里脏话不断,老鞋匠就只是动手,一棍又一棍,女人倒在了地上,哭了,疼的,老鞋匠又挥起棍子打在了女人脸上,就像是在打狗而不是打人,看着女人倒在地上抽出再也起不来了,此刻的老鞋匠早就红了眼挥舞着棍子,冲着周围围观的人大吼~人们都害怕的往后退了几步,这时一个骑着摩托车的执勤人员赶了过来,老鞋匠疯了一样冲了过去,一闷棍打在了执勤人员头上,执勤人员捂着流着血的头倒在了地上,老鞋匠手中的棍子却没停,一边打着一边叫着“就是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围观的人很多,但没人赶去制止,后来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快跑啊~这疯子一会儿就来打我们了围观的人们一哄而散......
听说最后还是来了一群执勤的人才拦了下了老鞋匠的棍子,送走了女人,老鞋匠被按在地上,一阵拳脚落到他的身上,他缩着喘着错气瞪着眼,直到深夜还有人看到老鞋匠蜷缩在那条泥路上……
狗死了,女鞋匠走了,她来了只有半年,老鞋匠身上的衣服更破烂了,胸口上多了几道伤疤,脸上肯定也有,但看不见,他依旧躺在那张锈迹斑斑的折叠椅上,周围满是蝉鸣……
雨下了很多天了,今天也不例外,起先只是阴着,后来是几滴雨,一片雨……树下的老鞋匠睡着,直到身上的衣服湿透了,他才惊醒过来忙乱的收拾东西,埋下头,驼着腰,推着车子回家,没有伞跟我们一样,我们站在青迷河边冲着天空疯喊,老鞋匠在泥泞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经过一片水滩的时候,忽然整个人加车子都斜了过去,车子坏了,一只轮子飞了,老鞋匠想抬骑车子,但无济于事,反而腿也被压在了下面,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没用,老鞋匠应该是哭了,但因为雨看不出来,他仰天大吼,雷声却又是太大……
我们去帮忙了……抬起了车子,装上了轮子,一路跟着老鞋匠回家,中途轮子掉了很多次,老鞋匠只是埋头推车,我们每次让他停下,他都会被吓一跳,紧张的看着周围,然后停下一瘸一拐的腿,是刚刚被压的,还是被打的,还是被狗咬的?已经分不清楚了……羊肠小道中,一扇破木门,这就是他的家了,我们告诉他车子坏了,得修,他没反应,进了家门就狠狠地关上了木门……
因为青迷山的开发,郎村的环境得到了很好的改善,街上的各种小摊都被统一规划了,鞋匠这类职业也随着时代的潮流被淹没在了青迷河里……至于老鞋匠,他应该还活着吧……
此后完全是出于好奇,我曾特意去专程问了一些老鞋匠的事,得到的信息也是让我大吃一惊
老鞋匠从新疆回来,成为了郎村改革开放后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母亲在郎村开起了一家包子店,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去给在学校的老鞋匠去送香喷喷的包子,老鞋匠的同学都羡慕的不行,直到老鞋匠的母亲忽然去世,老鞋匠回家木讷的办完丧事,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退了学,直到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媳妇,是隔壁村清溪的,老鞋匠才又重新振作,可这已经是四年之后了,他没有再去上学,也没法去,于是学了修鞋的手艺,在郎村安稳的过起了日子,老鞋匠有个儿子,但在六岁的那年夏天的一个夜里不幸被一辆摩托车撞死了,而且肇事者只是简单的赔了钱,听说那年夏天也是连绵不断的下了半个月的雨……媳妇气他没看好孩,守着孩子的尸体哭了三天后,默默离开了……老鞋匠没哭,他呆了三天……发完丧事后接着就去摆摊修鞋了……老鞋匠死于二零一二年冬天,就是我们帮他推车回家的那年~
丧礼那天只有一个老婆婆来守着他的骨灰,老婆婆是从清溪来到......
雨停了,郎村东山上的一座坟前开出来一朵娇艳的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郎花,坟前的碑文在岁月的磨砂中没有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了,老鞋匠的一生都被命运所捉弄着,但他从未折服过,只是时代的变迁让他实在措手不及,至此老鞋匠的故事讲完了,但郎村的故事依旧在继续着……
碑文:
稚嫩春易伤
夏风吹不尽,秋实殇
素白雪,亲吻冰冷面颊
前世的思
念不到今世的见
痴鸟衔来红线,串联两世恩怨
铁马金戈,只为红颜一笑
两行血泪,浸透石沙
炽热冬日春风秋景下
君碑坟前生郎花
(解释一下,碑文是在写几个不同的时代,至于碑文里的故事,至今还不知道,也许是他们不想让我知道叭,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