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庭院,明眸宫女,沉寂粉蝶,慵懒梳妆,这一切一切犹如宫廷的车轮在我心里缓缓碾过。卑微地叩拜过严肃高贵的太后,窥视过母仪天下的国母,我迷茫地走在宜芳殿前,昨晚彻夜未眠。
三年未见的宜芳急急从里面走出,见是我,晶亮的眸子顿时落下清泪。我攥紧手帕,只是微微弯下腰道声,“宜芳公主。”
她一怔,望着周遭一排公主太监,强定心神,“起吧,其他人都下去,我有事正要和乔姑娘说。”说罢,整屋子的人欠身离去。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腕,一咬牙将我拉进屋里。
屋中金碧辉煌,只是相比起她此刻苍白的脸,越发明亮。她冷哼一声背转过身,指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御赐之物。“乔涧初,要什么就拿吧,反正我现在的落魄不是撑你意吗?”
我苦笑一声,轻轻摇摇头。看来人们眼中的和亲在我和她之间看来,不约而同。
当太监们捧着黄凌镶裱的圣旨来到府第,她被加封为“宜芳公主”,我们不得不一同欢呼叩谢皇恩。然而,在漫天欢庆的氛围中,我知道此情此景对于她而言正是这样:人们迁过来要給太庙里做祭品的牛,给它喂几口精美的吃料,然后披上文饰华丽的织绣,看似风光实则等待它的却是磨得雪亮的屠刀。
难道不能选择嗎?
生在帝王之家是无法选择,北方狼人挑起的战争,戍边的讲师浴血奋战,无辜的父兄沙场喋血,一幕幕,在我脑海里频频跳动。我不能说出安慰她的话,因为比起她个人青春而言,这个天下重担已经沉沉压在她瘦弱的肩上需要她一同扛。
长安的道道贞节牌坊背后镌刻着多少孤独怨妇的泪水,却将“传统伦理”演绎得冠冕堂皇,不免令人伤痛。
“乔涧初,你要什么你就拿走吧,我什么都不想要了,算是我还清我欠你的。”宜芳说着。
我淡笑一声,“你欠我什么呢?当初你想尽一切进入宫中争宠,为何现在如何彷徨?如果秀女的身份我真想要,我又何必让你。”
闻言,她抬眼死死看着我,全身一颤,“你早知道是你的画像被换。如果可以,我宁愿舍弃這让多少人眼红的富贵荣华,我宁愿不要这个公主的头衔,宁愿像长安里普普通通的贫家女孩一样过荆钗布裙的生活,平平凡凡地嫁一个老实厚道的男人,相濡以沫,直到终老。”
但是踏错一步,满盘皆输。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苦苦争夺秀女之位。我点头,循着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转头。握着拂尘的公公走来,尖声尖调喊了一句,“启程了。”
她的双目干枯黯淡,我将一条手巾轻轻塞进她的掌心中,扶着站不稳的她慢慢走出去。相处十七年的我们虽然明争暗斗,但我也清楚她此刻内心的黯淡。她即将坐上车,象一只稚嫩的小白兔被装进笼子,送去那天高地远的草原,从来没有踏出长安一步的她,这对于她而言那是可怕的狼窝。我甚至可以想象,充满惆怅的她肯定整日以泪洗面。
“此去,好好珍重,”九五之尊高高站于黄金台上说道。他一挥手,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送到蛮夷之邦。当年镇守边关三十年的石葛金将军依旧上书唐室请还,“臣不敢望酒泉群,但愿生入玉门关。”这话千载之下读之有尤觉悲酸彻骨,但这是一位铁骨铮铮身经百战的将军。而宜芳呢?她是否也可以望穿秋水望断天涯,能够生入玉门关埋骨故乡。
宜芳捏紧我的手,暗地将一片枫叶塞进我长长的袖中。我一怔,望着她,她欲言还休,垫起脚尖扫视周遭等不见某人,然后绝望的闭上眼,清泪落在我手背上。“相信我,画卷不是我换的,我只是偶然知晓。”
“如果可以,我会去看你的,姐姐。”我说着,她哽咽的点头,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该不该说是报应,报应我嫉妒你,想要夺走你的一切。原来富贵代表的,仅仅是无奈。”
“或许离开这里到达远方也未曾不是一种转机,”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看着威严的单于告别年轻俊美的皇上走来,我笑一声。
“宫廷阴森,虽然和亲艰险,易于冷清,但为了两国永久的安宁,姐姐您定会记载与史册中日后千垂百世。想当初在宫中,姐姐您只是宫中一位小小的昭仪,上有母仪天下的皇后,四妃,与你同行的又有其她八嫔,再下婕妤美人才人宝林御女才女共有一百一十二人,不如勇敢赌上一把。”
说着,她的眸子慢慢光亮。但是,那抹色彩依旧被无尽的失望掩埋。
我知道,她在等着顾庄羽。只是,他没有来。圣旨到时,她的一封书信也到。信中字字真情,我也是看了才愿放下一半防备前往看望。单于笑着走过来,轻轻挽起她的手腕。我弯下腰恭送,“只希望您能好好待我姐姐。”
“小姐请放心,沉蒙陛下圣恩,竟将彩凤随鸡,臣必定会对公主优礼相待,子子孙孙臣服天朝,绝不再有二心。”听乎此番话,我仅仅点头,含泪笑着。
宜芳挥别,在单于的陪同下离去。我紧紧追随他们的身影,直到所有人已经走尽,留下我一个人孤独落寞望着手中的枫叶。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这是她给顾庄羽最后的话。回身望着随来的婢女兴高采烈端着宜芳给与我的珍宝,我苦笑一声,“你们先把这些带回驿站中,我要为宜芳公主到庙宇祈福。”然后,扬长而去。
带着莫颜离坐上马车,我示意车夫改变方向往南陵王府去。莫颜看着我,小心道,“二小姐,如果被皇上知道会不会……”
“大姐已经奉旨和亲,所有人忙着庆祝怎么有时间来思考我的存在。况且,对于皇上而言,我只是一名无名女子。你在车上等着,我去去就来。”颠簸的马车里,我已经换下红妆,挽起青丝抚平身上的男儿绿衫。马车径直驶过南陵王府的大门来到人烟稀少的后门,老司在外面咳嗽几声告诉我没有人,我急急下去,有人已经悄悄打开后门等着。
“多谢,”我侧身奔进去,关上后门时赛给他一锭银子。那个中年男子笑着,又急忙警惕地扫视四周,做个请的姿势将我带进去。
“顾先生请假了,他生病正呆在后院里养伤,这阵子除了小王爷没有人探访。”那人说着,我点头。狭窄的走廊左右满是青翠欲滴的绿木,朱红的雕栏鲜艳动人。还未细细品味這优雅的后院,领路人突然惊愕地咳嗽几声停住。我抬头,一位白衫飘扬的少年扑面走来,细碎长发在空中丝丝飞扬,他的脸还没靠近让我看清时,我急急低下头和领路人退到一边。
“怎么到后院了?”来人说着,声音低沉无力,只说了一句接下却是重重的咳嗽。
“鸿兮少爷,顾先生病了,我担心,所以跟管家说了一声来看望。少爷,你还好嗎?你看你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了。”已经打好对付的草稿,他倒是说得十分逼真。“少爷,顾先生还好嗎?”
“还好,你看一眼就好,咳咳……”又是一连串的咳嗽,聼似严重。我叹口气,轻轻拉了一下那人的袖子。意识到时间宝贵的人干笑着,“少爷,那我去去就来。一会儿,我还有事做呢。”说完,他背手向我做手势,我领会到,正想和他离去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人是谁?”
“少爷,哦,这是我远方侄子,略懂医术,看见我因为顾先生病了那么紧张于是闹着要我带来看看,”说完叹口气,我点头。又准备离去时,一只手横档在我面前,我惊愕的抬头,迎面撞上一双深邃无边的眼睛。他也未免太、太好看了吧?
收拾起惊艳,我淡淡笑一声,马上忽略他惊为天人般俊美的脸,弯身鞠躬。
“心病还需心药医,你懂嗎?”悦耳的声音重重吹在耳边,我先是一惊,尔后一怔。他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不可能,除了宜芳此次和亲,我离开杭州到皇宫露面之外,这个世界还有人知道我乔涧初嗎?
轻轻摇头,我压沉声音回他,“鸿兮少爷,身体受伤了,可以用药物医治。但是心灵受伤了,是无药可医的。”
他一挑眉,将我细细打量一番,淡淡笑一声,“洗耳恭听。”
看着站在他身后十分紧张的领路人,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只是,我恰恰也是一个不好惹的角色,“心灵受伤,是受何伤?情伤,恨伤还是自伤?”在我看来,顾庄羽恰恰是后者。
“有趣,然后呢?”站在我身后十分紧张的人,在他紧紧望着我的双眼中已经看到了。他挥手示意那人退下,走出几步坐在一边的走廊栏杆上,捂着心口轻轻咳嗽几声,再次抬眼望我。
不知道是我没有见过男人还是他确实是罕见的美男子,虽然他的脸色发白,嘴唇泛青,但是眉宇间的坚毅依旧令人震撼。我望了一眼那个后院,知道顾庄羽正在那边,拿出袖中的枫叶递给他。
他接过去,念了出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剑眉再次挑起微微飞舞。
“您说得对,心病还需心药医,这正是我带来的药。”我说着,“寂寞深宫里,曾经有一个嫔女厌倦后宫争斗。于是,她渴望回到宫外的世界,终于有一天来到了一条名为渭河之水。此刻正式秋高气爽时节,枫叶落满地。她捡起一片枫叶,轻轻题上一首诗。”
说到這,我望着他那晶亮的眸子越发光亮,“那首诗很美,美到醉了一个在宫外念书的男子。一以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她无望地将愁绪写成一片片夜子,让它随着流水飘出宫去。然而,这种感情也恰似水中浮萍,漂浮摇落,何去何依?”
那个时候,恰恰是顾庄羽看到。我可以猜想他那时的不胜感慨,流水无情,但是落叶有心。多少天之后的下午,以探亲出宫的宜芳顺着渭河走下,于依旧是秋高清爽的时节里遇上那位翩翩公子。
当时,她竟然为上苍的仁慈落泪,她的当日偶题,不谓郎君得之。可想而知,一个宫内孤独等爱的少女,一个宫外满腹情怀盼情的男子,这份情来之不易,命中注定。但是,她多想逃离这个深宫与他至死不渝,即使放弃她原本的富贵荣华,但是他不愿,他告诉她,男儿应该以天下为重,他希望她能够多等他几年,等到他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