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曹操。曹操这样的人要一千年才出一位。你不能期望人人都能成为伟人或奸雄。我也不是及时享乐之人,更不会去醉生梦死。我处于这两个极端之间,既努力奋斗,又没有多大的野心,既想事业有成,又想享受自由和天伦之乐。人生时光有限,不能总在那里补短,必须尽早扬长,才能做好更多的事,同时享有好心情。你了解我,知道我这一生很顺,没摔着没淹着没累着没急着,但那是因为我怕登高怕潜水不做不可为之事不陷自己于危难之地。什么事我都是想好了再做,量力而行。在我人生接下来的这一个阶段,我量力之后,决定行走在文学事业的大道上。这是我的志业,我从小就想。现在我有了自主选择的经济基础,又精力充沛,非常想干我想干的事,希望你能够理解和尊重我的选择。我们一家三口人,应该各自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只在对方需要帮助时才出一下手,平时最好不要相互干涉,更不应互相指责,而是要给对方多一点空间,多一份理解。”停了一会儿,喘口气,张自贵似乎还没有发泄完胸中的郁闷,于是接着说:
“作为男人,他们对自尊敏感,还有些虚荣,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所以去欧美留学后回来的大多是男人,留下的大多是女人。但是男人也不像女人那样贪婪。女人一般都看淡丈夫所拥有的,而看重丈夫所没有的,在她们眼里,孩子总是自己的好,丈夫总是别人的好,巴不得天下男人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到她丈夫一人身上,并为其所独占。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张自贵涨红了脸,慷慨激昂,脑子出乎寻常地好用,要什么给往外蹦什么:
“你说吧,要学问,我有;要文凭,我有;要阅历,我有;要健康,我有;要忠贞不二,我有;要金钱,够你用两辈子的;要出国旅游,我可以给你当翻译(真是怪了,他说外语是张口就来,很少像说中文似的遗忘卡壳),英日德语我都通,你还要啥?非得要我天天去打工上班你心里才舒服踏实?!”最后一句显然饱含着哀怨。
“你不是说过买股票要忘记过去看重未来吗,我往前看有什么不对了?”他太太慢声细语地回敬了他一句。
“可我不是股票!”
他太太起身走了,并关上了书房的门。
其实还有几句更要紧的话,张自贵并没有讲出来。过后他倒是对李思恩讲了:“我不是那种没有进取心的人,但我更是一个对自己对社会负责任的人。我有自知之明,至少不像有些学者名人那样,明明老糊涂了,或者水平明显低于受众,却还要在台上唾沫四溅、自我感觉良好。我的神志已不再健全,我需要亲人能像对待病人那样对我进行安抚和体贴,宽容我退出,而不是再一味地鞭策、指责和逼迫。”看来即使是夫妻之间,也有难以说出口的话,有难以触摸和伤及的自尊不能碰。
张自贵的妻子还是害怕了。她无言以对,最终只剩连连点头的份儿,从此再未逼过他。作为妻子,张自贵最亲近的人,她竟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丈夫是个病人,真是失职啊。
世间的丈夫差异很小,所以婚姻幸福和睦与否,主要取决于妻子。而妻子的合格胜任与否,又与其所受的教育水准无关。男人的激情多于女人,并且总是要找对象发泄。如果妻子不屑于承受,或者不能够成为丈夫激情宣泄的对象,那么他就会去找别的对象。
有本事的人脑子里总琢磨事。只要他的脑子还能用,就甭想让他像猪一样,除了吃喝拉撒什么都不干。但与此同时,环境的诱惑,不自觉的比对,主流行为方式的示范,也使得人类的特立独行很难坚持到底。所以他们难免从众落俗,难免去干大家都干的事,说大家都说的话。张自贵也不例外。这不,“赋闲”两年多之后,他又要跳海试水了。
事情是这样的。
在张自贵的散文集编辑出版期间,有一次他在出版社与编辑交流修改意见,看见一位退休干部模样的人敲门进来。来人说他写了本回忆录,问出版社能否给他出版,他愿意自费。编辑接过稿子翻了翻,问他能出多少钱,他说能出2000元,印100本。编辑多一句话都没说,就把稿子又扔回给老人,一口回绝了。但坐在一旁的张自贵看在眼里,却感觉眼前一亮,触发了灵感。他找了个借口,悄悄地追出去,给那位老人留下自己的电话,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原来那位老干部是个老革命。他在抗日战争时是个儿童团员,解放战争时是个普通战士,解放后回乡务农,是个普通农民。他不会打字,60余万字的稿子都是他在养老院用手一笔一画写成的。传记写得虽然没有文采和技法,但读后却会保你流泪叹息。那里面满是人间沧桑和天然钻石般耐磨的历史与箴言。
见过老人之后,张自贵想,既然绝大多数人写书的时候,压根就没想使它成为畅销货,而仅仅是当作个体档案存世;既然每年出版的20万部英文书中,仅有不到2万部上架;既然美国图书的平均销量是500册而不是5000册,既然98%的英文书不是用来赚钱的而是用来文化交流和传承的,那么,凭什么我们中国每年15万部的出版物,就都要被当作赚钱的筹码来对待?如果设立一家企业,像《长尾理论》一书所述的那样,提供“自我出版”服务,也许会使许多优秀的著作出世并传世,甚至会通过网络和类似lulu.com这样的公司,而把许多商业性出版的垃圾挤出读者的视野,从而净化人们的精神环境,使之走向高尚。
于是,为了说服自己,张自贵在写给自己的《商业计划书》中这样写道:
在电子化的今天,一切都转瞬即逝。所以有相当一部分人渴望珍藏过去,重温旧梦,留下可以时时触摸的历史,展示个体的辉煌。
然而,有些人或者由于曲高和寡,或者由于地位卑微,或者由于不屑商业社会的铜臭,但更多地是由于出版业的垄断,而几乎没有让别人甚至是亲友,享受和惊诧自己才学的机会。在他们中间,多数人都会有这样的冲动,即想给自己或亲人,后代或好友留下点文字的东西和照片,甚至是自己涂的鸦,以作为永恒的纪念。文字的东西可能包括自己的人生感悟,发表不了或不愿发表的文章、作品;照片可以反映自己的生活,也可以是自己业绩的佐证,如以奖状、证书为蓝本制作的精美图片,以不寻常的人、物、场所为背景的照片等。这些东西也许是杂草,甚至也会良莠不齐,但毕竟它们也有“丛生”的权利。
文人、名家记的杂事出版社可以争着出,一印就是上万册,普通百姓记录的真实故事凭什么连100本都不给印?如果我们能对这些“杂草”做些遴选和把关工作,通过精心编辑和设计,将其印刷、装订成书,做好个性化的封面,印十几本多至百十本,由作者赠与亲友或传与子孙,使得其一家人(或与挚友)能够在一起,共同分享往日的快乐与荣光,那将会是何等的善事!这于个人生活质量之提高,于社会文明和谐之建设,都会是件“美极也哉”的大好事。子孙也可以为孝敬父母长辈,或为使他们能给后辈留下点念想,而代为其定制。通过这种途径,在主流文化之外,发掘流淌于民间的文化源(如祖传秘方、乐谱,诗说、轶闻,书法、字画等等),并以民间印刷的形式自发自愿地保留和流传后世,此实为造福于民族和人类的一大善举,甚可为之励之。如果其中能有1%的作品是因为知音者寡,而未能通过商业社会利润网过滤以致面世的珍品,即可值得为之。…………
李思恩私下估计,张自贵的投资必然失败,这家“自我出版”公司必然倒闭。别的因素不讲,单就张自贵的容易激动,易于感情用事,加之时不时的忘了仨多俩少和接活儿不计成本,就够让人担心的。
为了提醒老友,让其忘掉商业运作和设立“自我出版公司”那当子事,而又不伤其自尊,李思恩写了篇带有谶言性质的小短文送他,表面上对其言行进行戏谑,但实则是要在潜意识里将他引回正路。短文的题目叫《提前退休》。
老友张总,工作了15年,第一次休年假,整整一个月!一天内不超过3个电话、5条短信。美啊,全家都跟着美!早晨他睡到自然醒,洗漱完毕,吃光太太准备好的保着温的早餐,驾着爱车,或去爬山,或去打球,或去游泳,或去国图看书,晚上回家依旧享受美餐一顿。餐后全家三口一起散步、逛商场、看电视、争报纸,其乐融融,根本就不认为还会有另外的天堂生活存在。
但是苦日难熬、幸福时光飞逝。一个月很快地没了。于是他又回到了喧嚣的S市,指挥着一帮人马,在商场中继续厮杀。不过这一次不一样了,一静下来他就想那一个月,真想。想到极点时,便毅然决然地向董事会提出了辞呈,决定提前退休,提前清醒。他渴望把那一个月的幸福体验一直延长至自己生命的终点。
他打着飞的、哼着小调、吹着口哨,一路回得家来。但进门却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与休年假的那次不大一样。家里的娘俩笑得有些不大自然。
开始,家里给他的待遇还和休假时一样。
慢慢地,他自己觉着过意不去,于是主动早起,给全家做早餐。反正不就是烤面包、煎鸡蛋、热牛奶、夹香肠嘛。早餐后再顺便捎上儿子,把他送到学校,然后自己去四处逍遥。
时间长了,欢儿也撒够了,张总不再每天都出去了。慢慢地开始他觉得无聊,看书、上网总走神儿,熟悉的同事、同行及业务情景总在眼前晃。突然有一个电话过来,问“最近忙什么呢?”竟也会惊得他不知所措、语无伦次。特别是,妻子上班前也不再收拾床了,看完报纸归入报架的铁定家规他们俩谁也不再执行了,就连三人轮流值班的洗碗善后等工作,也都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成了他一个人的份内事。他申请扩大小时工阿姨的工作范围,意欲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然而表决时却因2/3票反对而未获通过,理由是家庭大事不能放权给外人太多!
他在家里的事务多了之后,在外面的荣耀就越来越少了。上个月太太调动工作,缺德的人事部门给了她一张缺德的表格填,里面的一项“配偶的职务、工作单位”她只能空着,但回家后却逼着老张填;儿子在入团、评“市三好”和被推荐为入党积极分子时,都曾因为他是“坐家”而在填表时受到过精神上的煎熬。所以,虽然躲在家里,但外界给他的这类刺激却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无法逃避。
有人说“健康”分三个层面,即:身体健康,精神健康和社会功能健康,三者缺一而不为完整的健康。看来他以前只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了,而没有关注他们娘俩的精神健康,更忘记了为社会做贡献的事(虽然他认为给找不到工作的高校毕业生腾出职位就是对社会作贡献,45岁后还工作会把大部分时间用于忙活离婚再婚,给社会添乱)。于是,他在做好家里的“份内本职”工作之外,开始每三个月到红十字会总站无偿献血一次,兼职担负起社区的一些义务性工作,通过考核并已经加入了首都迎奥运志愿者组织。这些努力让他部分地迎回了坚持下去的自信和静静逝去的社会荣誉感。最近让他引以为自豪的,是在竞争白热化的今日,他竟能凭借自己的看家本领,在离家最近的一所大学谋得一份教商务英语的教授职位。这份工作既保证了他有闲情逸致可以锻炼身体、研磨琴棋书画、信笔散文小说,又让他拥有虚名可以保证另外娘俩精神健康。健康,家庭,事业都有了,再把手中的财产稍做打理,就等于是拥有了“幸福3+1”。于是我们的张总从此“与时俱进,与完美同在”,真是可喜可贺!
老友张总最终妥协到了半退休的状态。喜悦因此而重上眉梢,沉着而坚定。
教书、备课,可以延缓记忆力的衰退;而教授英文,更能重新树立起张自贵的自信。因此,相信他会慎重考虑其老友的这一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