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邱安过的很忙碌,白天上班看数据,确认需求,写算法文档,下班之后要潜心写模型方法论文档。胡睿那边完全不用她操心,开始的时候她发给他算法文档时,还会跟讲一下指标计算的逻辑,建议他有哪些是需要数据这边协助的,后来她发现胡睿想得比她还全面些,时不时地还教训她一凡;而在数据表设计方面,她更是插不上话。所以后来她只是在往来邮件中抄送他,就不多废话了。总之,只要是在工作上发生的交集,跟胡睿的相处还是很愉快的。在那周的周会前,他已经把这次项目中涉及到的数据清洗规则,整合规则和表结构都确认好了。下一周他就可以给银行的开发外包培训,教他们怎样一一实现。
邱安收拾着东西,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下周终于不用继续呆在这个楼层。白天上班的时候还好,只要到了下班时间,不超过5分钟,她身边银行的人就会尽数在这层楼里消失。胡睿和邱安不怎么加班,但一般会待到七八点钟才离开。每到这时候,邱安一抬眼就会想起走廊昏暗的灯和那片荒置的办公区,心里便一阵哆嗦。她的实习生这周都在楼下,她连厕所都不敢去。所以这几天里,她下班前半个小时就不再喝水。
昨天胡睿出去了很久。邱安察觉到的时候,推测他已经离开二十多分钟了,心里就有点慌张。她站起来,看到办公区远处还有两三个人的屏幕是亮的,得到了一点安抚,但还是不受控的烦躁起来,脑子开始胡思乱想,之前看的《行尸走肉》《亡者归来》都找了上来,彷佛下一秒前面那几个人就会木然的转过头,露出呆滞的嘴脸,然后一个跳跃飞到自己面前,把自己撕碎。邱安暗自嘲笑自己的荒谬,同时又被自己吓得头皮发麻。一点动静都能让得她警觉,自己电脑上的字一个也看不下去,不停的往门口张望。直到她远远看到胡睿走过来,心才安定下来。
胡睿坐下来后,邱安忍不住嘟囔:“去个厕所比女生还久。”
“我是去打了个电话。”胡睿说,随即看穿了她:“胆子这么小啊,之前在上海不是还一个人在办公室通宵吗?”
“你不觉得这里气氛很诡异吗?”
“我没感受到任何气氛。”胡睿似笑非笑看着她。
邱安瞪了他一眼:“你不觉得这灯光,还有空荡荡的很吓人吗?”
“这不还有两三个人吗。”
“你不觉得更可怕吗?”
“你在担心什么啊?”胡睿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放心吧,这办公室都有监控的。”
“我不是这意思,”邱安辩解:“算了,当我没说,完全没办法沟通。”邱安摆摆手。
“好好好。”胡睿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开始哼起了歌,轻松的很。
“我现在还要出去打个电话,你介意吗?”
“介意!”邱安腾的一下站起来,“我要下班了!”邱安气呼呼的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气自己荒谬的恐惧感,也气胡睿的漫不经心。
进了电梯,胡睿还不忘加一句:“我们这个电梯说是仓库的货梯,现在说是停尸房的电梯也差不多,你看,横着的人,放上两三个也绝对没有问题。”邱安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两周赶紧过去,好送走这尊佛。
模型方法论写好之后,邱安先发给暴先生确认,暴先生不到2分钟就回复说可以,明显是没看。上海的同事们说,最近暴先生痴迷于通胜,说老板们很信这个,他要搞一个通胜大数据,靠算命和夜观天象预测股市,还给所有人发了个购买链接,让每人买一本通胜的书,邱安在S市都不能幸免。
收到书以后,邱安饶有兴致的研究了一下,感觉这是本通胜入门教材,保罗万象,但是每个都描述不多,有春牛图,有时宜时忌,还有帮人看面相和手相,邱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如饥似渴的阅读起来,看完之后,好像参悟到天机的深不可测,但是对这东西怎么应用于预测股市一头雾水。
正看得入神,书从邱安的手中抽了出去。邱安抬头,看到胡睿。胡睿迅速的翻着这本书,非常惊讶:“上班时间,你竟然在看这个,没想到你还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有兴趣。”
“没有啦!”邱安夺过书:“是暴先生让我们研究的,现在团队里人手一本,说是要研究用通胜预测股市。”
“什么?”胡睿瞪大眼睛:“只是他自己的兴趣还是接到哪个老板的任务?”
“说是老板们信这个,尤其是陆董。”邱安小声说。
“你们倒是对他言听计从。”胡睿阴阳怪气地从鼻子里哼出这么一句。
“我听说啊,现在上海的同事们还需要交作业,互相交换心得。我回到上海,说不准也要考试,我要突击一下。”
胡睿抢过书,匆匆翻了几页,又嫌弃的还给邱安:“荒谬!”
邱安不理他,开始看起了手相解析。看完了又看了面相解析,时宜时忌。确认了自己的手相面相得出的结论自相矛盾,无法自洽;确认了今天适合嫁娶,不适合远行。邱安把书丢在一边,开始怀疑人生,在崇尚科学的今天,老板们居然相信这个,而且还冠冕堂皇的说出来。这是真的,还是暴先生在骗大家。
一想到如果在上海,还要被这种事情折磨,邱安在这个时候觉得留在S市做项目挺好,远离纷争,自得其乐。这边不怎么加班,每天回到酒店还会有空健个身。集团的领导和银行的人都很专业,跟着他们可以学到不少。S市的同事们现在跟她也相处的也不错,他们给她推荐了不少S市的吃的和玩的,周末的时候,邱安就拉着实习生一起去逛街。这个周末,胡睿加入她们,去同事推荐的一家吃鹅的地方。
吃鹅的地方在沿海的一个休闲商圈,附近有商场,展厅,电影院,旁边是一个公园,再走远一点就是海岸。他们一下车,就感到扑面而来的热气,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海水的咸涩,周边是大片的热气腾腾的植物。因为空旷辽阔,让人一时间忘记自己身在都市,有一种度假放松的感觉。
“还是S市的人会享受啊。”胡睿看起来心情也不错:“看地图这里也不偏远。要是其他城市这个地段,肯定全是高楼,不是商业就是住宅,挤得密密麻麻。”
“是啊,”邱安说:“只是现在天气太闷热了,要是凉快些,吃完饭买杯饮料去公园散个步,就太舒服了。”
他们找到了吃鹅的地方,大排长队,店员告知他们要等大概1个小时。但既然已经来了,也没有其他事情,他们决定在周边闲逛一下,等这一个小时。胡睿对邱安说:“这时候你可以买杯饮料逛公园了。”
她和实习生撑着伞走在前面,胡睿跟在后面,也不作声。邱安转头,看到他左顾右盼,百无聊赖,头上已经沁出了汗,想他们撑着伞闲逛都觉得闷热难当,他肯定更难受。便跟他讲,你要是觉得太热了就自己找个有冷气的地方吧,胡睿摆摆手,说自己习惯了。
邱安想,他平时跟她俩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走在后面。从不与她们并排走,可能是不想加入女生们的对话。其实背后有人跟着,让邱安觉得很不舒服,她总觉得后面的人在看她,一这样想,她就浑身不自在,连路都走得有点刻意。她自己是喜欢走在别人后面的人。这样就可以肆意的端详前面的人,也不会暴露自己。如果是面对着,她便不敢看了。而一个人的背影总是能传递很多信息,穿什么样的衣服,有没有褶皱,走路的样子,是大步流星,还是闲庭信步,有没有驼背,她还会观察他们被风吹起的头发,有没有戴眼镜,有没有带耳机,耳朵是不是好看。有的时候她会被陌生人的背影吸引,如果有一个好看的背影,那么他们的正脸,大概率也是看起来舒服的,这个她求证过。
但现在,是她们两个走在前面。邱安总觉得有若有若无的目光打在自己的后背上,一想到胡睿可能也在自己后面这样研究她们,她就浑身难受,总想回头。他们后来拐进一家商场,邱安故意拉着实习生慢悠悠的走。走了一会儿,邱安看到胡睿超过她们,在休息区坐下,不耐烦地说:“你们慢慢逛,要走的时候你们再过来找我。”邱安噗的一声笑出来,自己内心戏太多,这眼前的,分明就是一钢铁直男。
闲逛了一个小时,他们终于排到了。这家餐馆位置紧凑又喧闹,烟火气十足,氛围跟伦敦跟上海都不一样,坐在这什么都还没吃,胃口就好了不少。虽说看起来市井,但说这是S市最好吃的鹅,卖的是鹅的各个部位,价格很是不菲,邱安一看价单,大呼要破产了。胡睿笑笑:“这单我请客,跟两位美女吃饭,怎么好AA。”
“那之前吃饭,你为什么还由着我付钱?”邱安说。
“那是你想表现,我绝对不拦着。男女平等。”
这家的鹅肉确实不错,肉质鲜嫩,鹅胗脆韧,鹅肝不像是西餐的小小一块,足足上来半盘子。邱安很久都没有这么吃过肉了,觉得实在是痛快。
吃到一半,胡睿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看着她们两个:“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们组为什么女生这么多。”
“女生多有什么问题吗,你们组为什么男生那么多,难道你们的工作女生不能做?”邱安白了他一眼。
“别抬杠。”胡睿说:“你们是模型与算法组,在大家的认知中应该男生居多,但好像你们团队只有零星几个男生,其余全是女生,实习生中也差不多都是女生,这在一个科技公司尤为少见。”
“这个我听诗琪讲过,她说她觉得女生要听话一点,而且更能吃苦。还有可能就是有点群聚效应吧,开始可能因为偶然原因女生多一点,后来就会越来越多。我觉得跟咱们公司男生聚集的原因差不多。”邱安回答,后来想想,又加了句:“胡经理这么问是觉得跟暴先生有关吧。”
“是。”胡睿回答:“我对你们团队还真的蛮好奇的。暴洪带着两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啊不,诗琪还是实习生。我对她们两个没什么意见,都是很聪明的小姑娘。但即便很聪明很有经验的人,也很难管理这么多人,尤其是你们团队,这么多厉害的人。这是怎么运转的呢?”
“运转一段时间总是可以的吧。”邱安说:“别说几十个人的团队,有的时候一个国家还不是让什么都不懂的小孩领导吗?”
“所以你是在说你们在瞎运转吗?”胡睿说。
“胡经理请不要套我的话。话说你与暴先生共事比我久多了,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多才是。”
“虽然一起工作这么久,但你们组还是很神秘。他跟安娜是什么关系啊。”
“胡经理很是八卦呢。”
“他把好看的女生都安排到自己那个桌子上。有人说这张桌子上的都是‘暴先生的女人’,是不是真的?”
“我呸,这都是些什么鬼!”邱安差点噎住,她瞪住胡睿,表情严肃的澄清:“我之前就坐在那张桌子上,但我是诗琪安排坐到她旁边的好吧。”
“好吧。”胡睿有些扫兴。
这时候,外面下起雨来。邱安皱眉:“惨了,果然下雨了,我们不会被堵在这里吧。”
“别担心,这雨下得这么大,一会儿就会停的。”胡睿说:“我们可以吃慢点。”
邱安也放下筷子,开始摆弄起自己的杯子。
“胡经理,你一直都是这么八卦的吗?”邱安忍不住问。
“我倒是对他的私生活不感兴趣。”胡睿说:“我能看到他不对的地方,也能指出很多。但有的时候又觉得,他哪里是做对了的,毕竟,你们对他都特别卖命,除了可能有私人的关系,我想不到别的什么原因。你能替我解答吗?”
“怎么,胡经理想要学习一下怎么压榨下属吗?”
“是啊,如果我的一个团队可以每天加班到三四点,我求之不得。”
邱安摆摆手说:“我觉得你学不来。”她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别人我不清楚,就我自己来说,我是个骄傲的人。如果一旦有人说我做的都是错的,而且给出的理由又有点道理的时候,我会很羞愧。这时候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把这个东西做好,所以就会出现你看到的,没日没夜的加班。还有一点,暴先生特别热衷让别人给他承诺,他会威逼利诱加欺骗,一旦你承诺了,无论有多难,你都要尽力完成,否则就好像对不起他一样。”
“哎,你们听说过PUA吗?”这个时候,她的实习生插上一句。
“那是什么?”邱安疑惑。
“就是一种洗脑女生的课程,它开始是教男生搭讪女生,怎么吸引她们注意,认识之后如何通过各种心理手段让女生服从于他。”
“比如说?”邱安问。
“就比如说打压,这个对于条件好的女生最有用,因为这种女生很少受到挑剔和挑战,这样反而能引起她们的好奇。如果慢慢熟悉起来,他们会软硬兼施,一面示好,一面强迫你接受他的价值观,如果你发现他花心,或者有暴力倾向,他们会用各种理由或者故事让你觉得他们才是需要被理解的一方,你如果在意就是小题大做。”
“这听起来很像暴先生对付我们哎,只不过他不是要骗财骗色,要榨取的是我们的劳动力而已嘛。”邱安说:“然后呢,再往后会怎么发展呢?”
“再往后,就是隔离你的圈子,收集你的隐私,让你的生活只有他们,最后不得不只依赖他们,想要挣脱,就会面临威胁,道德绑架什么的。现在还有那种演变的很变态的门派,比如目的是让女生自杀,把女生当作宠物饲养,或者是让她们去犯罪什么的。”
胡睿听得愣住了:“你是说,暴先生是在用PUA的方式管理团队吗?”
“听你刚才这么一说,我觉得完全解释的通哎,这也顺便解释了团队女生多的原因,这一套应该只对女生好用,是吧。”邱安哈哈大笑。
“你总结的这么精辟,那以后还想在这个组转正吗?”胡睿问实习生。
实习生摇摇头:“不了,做完这个项目我就找其他工作了。”
“就凭这个,你就比她聪明。”胡睿斜眼瞄了一眼邱安。
他们吃完饭,雨下的还是很大。他们三个手里只有一把遮阳伞,所以决定上楼买杯饮料,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等雨停。实习生说着学校里的事情,他们饶有兴致的听着,彷佛又回到了学校。胡睿也谈起了自己,原来他家离S市只有半个小时高铁的距离。邱安惊讶,你的普通话好到完全听不出是这边的人。
胡睿说他高中就离开家出国读书,之后就很少再讲家乡话了。
“那你这个周末为什么不回家呢。”邱安问。
“周末才两天,太奔波了。”
“但你家确实很近哎,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回去看看的。”邱安讲。
“回到家我也不会感觉很特别放松,可能因为很早就出去读书,与家里的关系稍微疏远些。”胡睿摩挲着杯子,专注地一点点擦掉杯子上的雾。
邱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好像大家谈到家里,都会与往常有一些不一样。”
“那你呢?”胡睿问。
邱安非常笃定而自豪地说:“我在爱与阳光的浇灌下成长,非常健康!”
“气喜!”
邱安听懂这句,是在骂自己神经病。
邱安看着外面的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她能听到外面雨水打在植物的叶子上,打在面前的玻璃上,哒哒作响,像是钟表的指针声。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邱安能清晰的感知到时间的流逝,她心里突然泛起一丝哀伤,活到这么大,她好像真的像一只阳光下的小花,清新活泼,同时也乏善可陈。而胡睿,跟自己一样大,虽然对他了解不多,但她觉得,他比自己要复杂多了。
“在想什么呢?”胡睿问。
“我在想你。”
“嗯?”
“哦,”邱安回过神来:“我是说,你这个人挺奇怪的。当初你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成熟稳重,彬彬有礼,平时工作也四平八稳,像个绅士。但私下接触后,发现之前对你的误会有点深,你好像带着一股反叛,平日免不了对身边的人事嘲讽几句,时不时的要给身边的人和自己找点不痛快,这是为什么呢?”
“人都是很复杂的,邱博士。哪能用三两句话概括。”
“你是不满暴洪吗?”邱安不依不饶。
“我跟他接触不多。”
“那就是不满公司?”
“公司对我很好。”
“那就是因为过去的阴影,到现在还没有散去。”邱安盯着胡睿的眼睛,胡睿也不回话,她就一直盯着他,直到察觉到他眼神有一丝躲闪。
“我肯定是说中了!”邱安对自己很满意。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到远方的海,还有模模糊糊的几只小船。心情大好,一时诗兴大发。
“我的小船靠在岸边/我的帆船停在海上/但在我走前,Tom Moore/我祝愿你双倍健康//爱我的,我致以叹息/恨我的,我报以微笑/无论头上是怎样的天空/我的心将承受任何风暴。”
“停停停,你这是在念诗吗?”胡睿打断她。
“你哪里看到我是用念的。”
“那是你写的?”
“是我翻译的。”
胡睿摆摆手:“罢了,你继续......”
“尽管海洋在身侧狂啸/它仍旧承载着我/尽管沙漠包围了我/隐藏的泉水仍有希望。”
“这听着有点耳熟,济慈?”实习生问。
“拜伦。”邱安回答。
“你别打断她,让她快点表演完。”胡睿说。
邱安坐下,凑到实习生身边:“直到剩下最后一滴水/我倒在井边干渴的喘息/但在我晕倒以前/我仍要以此祝福你。”
她转过身,又凑到胡睿身旁:“有如刚才的那一滴水/这杯酒的祝词也是一样/愿你和我的灵魂安谧/来,胡经理,祝你健康!”
胡睿一脸嫌弃的跟邱安碰了一下杯,问:“你这杯饮料是带酒精的吗?”
“没有啊,你不觉得这首诗非常应景,而且很振奋人心吗?”邱安答。
“书呆子。”胡睿笑了笑,抿了口饮料。他们三个继续盯着外面的雨。
雨水在他们眼前形成了一道屏障,把他们囚禁在这屋子里,眼前雾蒙蒙的一片。邱安觉得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但很奇怪,她并不心急。想到来到这家公司还不到两个月,却觉得过了很久。每天鸡飞狗跳,心惊胆战,她难得的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平静。同时,她还觉得有点困了,于是趴在桌子上,准备打一个盹儿。
“你不会还想睡一觉吧?”胡睿瞪大了眼睛。
“嗯,雨停了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