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斯卡的酒吧里又待了一小段时间后，诺亚便离开了，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沉静的表情表现出他心事重重的状态。
诺亚的问题是关于莫斯的，因为涉及到中层流社会和监管者方面的事情，他本以为帕斯卡会知道更多的信息，但也只是得到一些猜测性的结论而已。
桑沐离家出走，莫斯要找到她是很容易的，尤其是对于他一个统域监管者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但为什么要通过诺亚去找呢？这中间，诺亚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多余的步骤。
这个疑问，当时在C0区，诺亚并没有问安迪，安迪会不会告知原因暂且不说，了解的越多就意味着关联会变得越深，诺亚不想被牵扯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上面。
但有的事情，就算你选择置之不理，在没有察觉的时候，或许也已经置身其中，诺亚就是为了确定这件事情背后的可能性和自己无关，所以才问帕斯卡。
帕斯卡的回答虽然是猜测性的，但其中有根据，而且当中涉及的层面是诺亚以前从未想过的。
莫斯之所以找诺亚这么一个普通人，是因为监管者中可能有叛徒，每个级域都相当于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有些统域监管者之间的关系并不友好，甚至有过冲突。
C级区域的纳钢生产量是所有级域中排名第一的，工业生产的工厂全部位于地表以下的这个世界，因为工业生产产生的重污染浓烟、辐射性废气等可以直接往上排出，释放到地表上那已经无可救药的霾区。
没有人关心霾区的污染情况，因为从新纪元战争以后，那就是无法居住的无人区了，至于狩猎者，他们反而是希望霾区的污染更严重一点，因为那样一来，霾区的生物为了生存下去，就只能进化出更强大的基因。
解决污染只是其中一个考虑因素，将所有的重工业化生产工厂都设在地底，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劳动力，地底世界占有全世界过半的人口量，是劳动力最丰富、最密集、最廉价的地方。
帕斯卡和C3区以及C5区的区域监管者是好朋友，又一次那两个区域监管者喝醉以后，无意中透露出C区的监管者有叛徒的事情。
几个月前，C区曾爆发过好几场游行示威活动，因为生产纳钢的过程中，重污染的浓烟和辐射性的废气对人体有很大的危害，尽管有防护服，但因为材质原因不得不频繁更换，有人提议购买防护服的这部分开销应该由工厂方承担，并就这件事情在C区的好几个区域展开了游行活动。
莫斯调查到游行示威的事情有蹊跷，因为只有在C区才出现了这种游行活动，而且是同时多个区域爆发，明显存在提前预谋好的迹象，莫斯怀疑是有人在幕后操作，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监管者，普通人要扇动起这样大规模、有计划性的舆论活动是很困难的。
后来区域监管者抓到了几个游行活动的发起者，他们口供一致地说是受人指使，这更加证实了莫斯的猜想，因为这件事情，莫斯还特意召集过所有的区域监管者，但始终找不到那个人。
所以如果让那个叛徒知道了桑沐离家出走，在找到桑沐以后很可能就会挟持桑沐并以此作为控制莫斯的手段。
诺亚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这个莫斯真的是有够小心谨慎的，在不确定叛徒是谁的情况下，就找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对象。
那为什么不找猎手呢？诺亚随即摇了摇头，自我否定了这个选择，猎手普遍都是些电子化程度很高的家伙，而且崇尚用暴力解决问题，在找到桑沐以后可能会伤害到她。
从莫斯对桑沐这么无微不至的关怀来看，诺亚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多了少许的好感。
思绪纷呈间，诺亚都没有留意到他已经走到安格斯酒吧了，突然从空中传来悠扬嘹亮的钟声，钟声持续了三下，因为有持续的广阔回音，所以三下间开的钟声听上去是没有断开的，钟声代表着五分钟后，“天上”那一成不变的人工太阳将消失，陷入短暂黑暗的世界将被各种色光的信息流照亮。
诺亚推开门，走进安格斯酒吧，没有看见安格斯。
这家伙还是这样，就不怕有人进来把酒都偷走吗？诺亚如是想到。
安格斯酒吧里没有安装传感监控，这一点诺亚是可以肯定的，因为除了那些用来酿酒的工具以外，这里就看不到其它科技产物的影子了。
诺亚取走了他的皮箱和那瓶红酒，出门往和庞克街25号相反的方向走去，安格斯在酒柜后的狭窄通道里调酒，他斜眼看了一下从透光的地方走过的影子，注意力很快又回到手上正在操作的事情上，安格斯似乎根据踩踏木板地面的脚步声就判断出了现在离开的人是诺亚。
这不禁让人想到这间酒吧的到底生意得有多差，才会让安格斯这么清晰确切地记住了一个常客的脚步声。
诺亚站在台阶下，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呈一个横向的“L”形，双指摩挲着下巴处的胡渣，他用欣赏的目光仰头看着一个女性仿生机器人，她的穿着和帕斯卡酒吧里那些站在展柜里的仿生机器人差不多，暴露而性感。
白人的皮肤，长直的黑发，满是电子纹路的浅褐色的瞳孔正笑着看向了诺亚，她手上拿着一块标有“限时特价”字样的发光广告牌，等到人工太阳消失后，那亮紫色的光就会变得惹人注目。
感兴趣的人，比如诺亚，只需要上前轻轻点击广告牌，上面就会显示出店内的特价商品，可惜的是，诺亚想买的那个东西并没有在那上面，不过这也在诺亚的意料之内，毕竟那是刚上市没多久的新产品。
仿生机器人的肩膀上还贴有一个标签，那是价格标签，也就是这个站街的仿生机器人的价格。
诺亚看了眼“8000”的数字，再打量她一番，设计地很好的身材和样貌，用电子皮肤的材质打造的外皮没有任何机械关节的纹路，看上去和真正的人没什么两样，诺亚撇了撇嘴，不太满意，倒不是因为身材和样貌，只是觉得这种仿生机器人和其它的一样，只是用以释放欲望的工具，没有独特之处。
对于诺亚那表示嫌弃的表情，她露出机械式的甜美微笑，用既定的话说道：“欢迎光临，如果您有需要的话，请到里面看看，本店应有尽有，总会有适合您的东西。”
诺亚走上台阶，上面的门自动打开，一阵清冷的香气扑面而来，粉紫色的光晕象征着诱惑，暧昧舒缓的音乐则在挑逗着人意识形态中的情和欲，这地方诺亚来过很多次了，倒也不会觉得拘束。
身材肥胖、只穿一件单薄背心配上一条灰质短裤、眼圈昏黑的老板——维坦森，他将“肥宅”二字诠释地淋漓尽致，维坦森早已经认识诺亚了，毕竟诺亚是这的熟客，经常会带着不同的女人出现，这一度让只能和仿生机器人激情的维坦森羡慕。
“诺亚！”维坦森一看见诺亚，就知道生意来了，他嘴角上扬地欣然道，随即不看一眼地暂停了那正不断发生奇怪的呻吟声的视频，然后不等诺亚开口，他已经从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取下了一个盒子，“这个是最新款的刺激针剂，可以调控对神经网络芯片的刺激性……”
“我记得你这里有最新型的仿生机器人对吧？”诺亚稍微侧着身，用拇指指着身后展柜里沉睡着的仿生机器人，打断了维坦森像是背书一样的干巴巴的介绍。
维坦森愣了愣，因为他了解诺亚，诺亚向来是喜欢“原生态”的，之前诺亚还贬低过这种类型的仿生机器人。
不过有生意上门，管诺亚是不是脑子被人给打傻了，更让维坦森惊讶不解的是，诺亚居然想要买前几天才上市的最新款。
“我这里可不能赊账。”比起激动，维坦森更多的是怀疑，最新款的高智能型仿生机器人可要几万块，根据他对诺亚的了解，诺亚就是一个有钱不隔夜的奇葩。
在这个人人尽可能把钱存着，期望着有一天可以上去的底层社会里，诺亚确实是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存在。
诺亚提起皮箱，表情轻松地说道：“我有钱。”
看着那似乎有些分量的皮箱，维坦森警戒道：“这钱，干净吧？”
“你还不相信我？”诺亚反问道。
维坦森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但凡了解诺亚的，都知道诺亚是一个狡猾奸诈的人，尤其是在做交易的时候。
“如果这钱都不干净，那估计这世界上就没有干净的钱了，行了，别废话了，天都黑了。”
诺亚说的是大实话，如果连这下层流社会的最高统治阶级都给假币的话，那这个世界可就真的没有所谓干净的钱了。
维坦森凝望着诺亚，好一会后，他才摇晃着肥圆的屁股走到顾客止步的里间，然后启动一个和其它的展柜样式不一样的精致展柜。
维坦森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衣黑裙的容貌精致的美女，她戴着眼睛的模样看上去温文尔雅，是仿生人，但却透着些许人的气质。
“目前为止最顶配的高智能仿生机器人，配备有全新的智能化神经网络芯片，更精细的仿生材质、更真实的触感、更人性化的智能，你可以给她导入各种记忆片段，让她成为不同的角色，她将不再只是你床上的伴侣，还能成为你真正的另一半……”
维坦森现在说的，是这款高智能仿生机器人上市的时候广告里的宣传词，诺亚看到广告的时候就想买一个来体验一下的，但广告词后公布的价格却瞬间浇灭了诺亚的念头，直到他今天得到这么一大笔报酬，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
维坦森说地滔滔不绝，出于本能地添油加醋道：“这款仿生人内置人工智能芯片，在和你相处的过程中会不断学习迎合，和那些只会按照程序工作的完全不一样，时间久了，保证让你感觉和真正的人一样。”
维坦森了解诺亚，并且善于抓住人的喜好去做引导，诺亚不会平白无故转性，肯定是看中了这款高智能仿生机器人的智能化特点，未来能像真人一样应该就是能打动诺亚的关键了。
同时，为了能卖出一件商品，偏低其它同类商品亦是维坦森常用的销售手段。
在庞克街，维坦森被称之为“销售鬼才”。
诺亚在维坦森还想往下继续说的时候又一次打断了他，插话道：“人工智能可是违反律法的东西，《干兹帝国律法案》是明令禁止开发和使用人工智能的。”
这里诺亚偷换了一个概念，《干兹帝国律法案》禁止的是“开发和使用不具备意识锁的人工智能”。
意识锁让人工智能的思考具备很狭隘的局限性和导向性，可以防止人工智能在学习的过程中产生自我意识，相当于老师向学生灌输知识，学生通过思考运用知识解决既定的问题，但不具备将知识运用到其它的情景和问题中的能力。
人工智能发展至今，曾发生过一场由人工智能发起的动乱，不过那是在新纪元战争以前发生的事情了，所以了解的人少之又少，后来开发的人工智能都会装上意识锁，防止人工智能曲解赋予的概念，从而产生违背人类意愿的自我意识。
但维坦森根本不熟悉《干兹帝国律法案》，他眨巴着眼，支支吾吾地说道：“可是……这些……这些不都是……广告里说的吗？”
维坦森开始回忆，难道记错了？认真回忆一遍后，他觉得自己没有完全没有记错啊，甚至还是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否则以他自己的文化水平，怎么可能有条不紊地说出那么全面的功能介绍。
“确实是配置了人工智能，但还是按照既定的程序在运行，只不过是些更高级、更人性化的程序，比如导入了记忆以后，会让人有一种她具备了某种情感的错觉，让人觉得不是在和一台机器交互，更换不同的记忆，她就可以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让用户有不同的体验，但绝对不具备根据你自身的行为习惯去学习和迎合你的可能。”
诺亚把维坦森说的一愣一愣的，维坦森觉得他和诺亚之间的角色好像互换了。
“所以。”诺亚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刚才说的和真实情况有出入，我要打折。”
原来目的是这个，果然有够奸诈的，维坦森思来想去，想不到狡辩的理由，既然理亏在先，就只能想办法折损了。
“95折。”维坦森为难道。
“9折。”诺亚坦然道。
维坦森紧锁眉头，9折的话还是有得赚的，而且这玩意儿这么贵，维坦森本来是想着起码得过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有人买，眼下马上就能有两万多的收入。
一大笔钱不停地撩拨着维坦森的思绪。
最终维坦森妥协了，以九折的优惠卖给了诺亚，还很不情愿地把最新款的刺激针剂送了出去。
诺亚领着仿生机器人走下台阶，经过门口的仿生机器人的时候，旧式的仿生机器人看着新式的仿生机器人，微笑道：“欢迎您下次再来。”
没有月光的夜，被高空上那些朦胧飘渺、错综交杂的色彩点缀着，整个世界好似笼罩在一层混乱而梦幻的彩纱中。
巷道里的来来往往的人，彼此间没有任何的交集，大多数都表露出疲惫的神态，那些头发稀疏、脸上长着很多黑褐色斑点的人目光无神，带着一股沉重压抑的气息，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像是暗流一样在承载着诸多信息的光芒中流淌着。
在那光与音交融的地方，有肆意狂欢放纵的人，在那充斥着暴力和血腥的地下竞技场，有赌上性命放手一搏的战士，还有很多灰暗之地，都在展现着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真正姿态。
O区域，可以说是那暴力与迷幻中，唯一的一片净土。
泛着银白色光芒的路灯代替了茭白的月光，落在嫩青的草地上，笼罩在黑暗中的白色城堡，宛如穿着现代化礼袍的中世纪皇帝，是古典与时代的契合，宁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令人胆颤的惨叫声瞬间变为了沉寂。
莫斯的右臂被砍断，流淌着鲜血的断臂落在桌子上那本实体书敞开的书页上，暗红的血液好似溅洒出来的红墨水渗透了薄薄的纸页，伤口处的鲜血如注地流下，那本就暗色的地毯色调变得更为深沉。
莫斯大汗淋漓，喘着大气的他半跪在地上，咬牙看着眼前的猩红色意式，形似于菱形的头盔上，那泛着红光的瞳孔释放出冰冷的恐怖，暗红的鳞甲只覆盖着身体两侧，在黑暗中如同凝固的鲜血，中间深灰色的盔甲呈尖锐的波浪形层层相叠。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剧烈的疼痛，莫斯不得不沉了口气，才能接着说话，“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和帝国作对！”
草坪外，辛泽安妮紧紧拉着桑沐满是汗水、冰冷的手一路狂奔，不时回头看去的瞳孔里满是惶恐，深怕黑暗中会突然出现那恶魔一般的意式。
是的，在看到那具意式的第一眼，辛泽安妮就联想到了这个禁忌的名词，一个象征着死亡、恐惧、绝望的黑暗名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