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你们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山羊在直播的时候对它的朋友们说:“那是山羊的祖辈们相守的故土,我和那里的每一株树都互相认识,见面叫着对方的小名。黑皮皮,是你呀!好久不见。哎,怎么越长越丑了?”
当它这么说时,木瓜沉默了。好一会儿,它用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缓缓地说:“山羊,我的朋友,你是不是有毛病了?”
山羊侧过身打量着说话时的木瓜的样子,然后盘腿坐到草地上,甲壳虫们飞落到这具新的才被发现的羊躯壳上来,亮出翅膀呼叫它的同伴们,“伙计们,快来啊!我找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
然后,它们就迷失在了山羊厚厚的羊毛里,带倒刺的腿被羊毛挂住了,惊出了阵阵冷汗。
但山羊对这一切浑然无觉。它想起,它想起听木瓜说过“一只木瓜的灵魂会和生长它的土地融为一体”。
当时,它是这样说的。它说:“山羊,你不知道的。每一块泥土都有它们的味道。”
但现在,它不再是那个深恋故土的小木瓜。它反而这样问山羊,它问:“那么,山羊。你所指的小镇它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呢?”
“它那里都不在,就在我们生活的地方。这里,那里,你我撒泼打滚的地方。”山羊说:“门口不远处的溪边铺满高声尖叫的野草,不久,那里会出现一道道喧闹的花河。相约前去釆摘车前子的姑娘们从那里经过的时侯,忧虑了一下,纵身跃入花河中,在月光下洗浴。”
“请听我说。”木瓜的脑袋因为过度的沉思而被岁月捶打成了棒形,“我知道你在说什么。那里是生满了车前子,无论现在或从前。可是,那些釆摘车前子的姑娘们,她们是从那里来的呢?”
“《诗经》。”
“遥远的年代。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看见,听到和想到了。”山羊如是说,“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前的花溪旁,路边上的那片空地里,原野上,到处……曾经到处都是釆摘车前子的处娘们。”
“或者是那样的吧。”木瓜无耐地说,“可是,现在,人呢?她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还釆摘车前子吗?”
空寂的原野上生满了寂寞的车前子,它们在等,在等一双双葱白灵活的前来采撷的手指。它们想躺到她们臂弯里挎着的竹篮里去,想听她们快活地调笑,轻悠地唱歌……
“不知道。”山羊如是说:“这不是一只愚笨的山羊所能知道的事情。我也想问,问:那些妖娆的姑娘们究竟去了哪里?”
通过这次的播出事件,小镇上的人们忽然惊讶地发现车前子就是他们生活中被长久地遗忘了的那部分。他们——她们纷纷到野地里去采撷车前子。图图好奇地问娇娇,道:“这股妖气究竟是谁刮起来的呢?记忆中,我们中没有人理会过车前子。”
小烟酒店的娇娇苦笑着说:“好事的人吧。”接着,她问了一个其他所有人从来不曾问过的问题:“我为什么不能用车前子包一顿饺子呢?”
回应她的还是图图,她说:“哦,当然。只要你愿意。可你今天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怪想呢?想男人了吧?”
于是,娇娇像掐车前子一样在图图的身上掐取笑声和欢乐,并骄傲地说:“我就是想了,你能咋的?”
“以前的那个呢?”
“吹了。”
“以前的以前,不还有一个吗?”
“早吹了。”
“啧啧!呦呦!要怎样的男子才能可到你娃的骚心眼儿上?”
“你不也一样!?”娇娇拧转过身子,恼了,道:“你还有脸说人?!”
图图吃吃地笑着,说:“我喜欢用茵陈包饺子,臭东西你也喜欢?”
山羊和木瓜正在不远处拍摄这场从《诗经》里走出来的欢会。
“木瓜,这次,我们赚大发了。来了这么多的群众演员。”
不过,很快,山羊在盯着车前子的满身穗子怔忡发呆的过程中,忽然觉得车前子是一个被冤叫了的名字,它应该叫彻贱子或彻串子,因为它周身彻底都是穗子。
“木瓜,在很久以前,它就被人误会了。”
木瓜不以为然,“你听说过吗?听说过枸杞子是从狗骑在上面洒尿的地方生出来的事吗?狗骑子、或狗欺子、枸杞子,谁误会了谁?”
“这是个问题。”山羊满不在乎地说:“这是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下一次直播,就该轮到荡口边上的那棵歪脖子树了吧?”
“或者,大概,差不多吧。”木瓜正在摄像头里观察山羊,它发现,观察中的山羊变漂亮了,“你是怎么想起它来的呢?老早,它就被伐倒了。”
荡口旁的那棵时或系着独木舟的老榆树曾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最醒目的标志。从前,指路的人常说:沿着河流和风的方向向前七、八里,那里有一荡口,荡口边上有一棵榆树,树下常聚着一群出来晒摆的年轻女子,从那里的小路上向东,就到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在小镇的入口处,你会看到一株木瓜树,树下被木瓜敲打着脑袋的那是它的朋友山羊。
那是从前。从前的人实诚,他恨不得把问路的人带到地方去。从前的老榆树上常常挂满了在河边捣衣的女人们晾晒的棉被衣物。
不过,它被伐倒已有很多年了。它曾经站过的地方,如今都还叫歪脖子树下。
它被伐倒的当天,山羊就叹息着说:“这下,这个小镇的魂丢了。”
山羊还记得那个年代的风流娘们儿是如何想方设法和她们的情人们在老榆树茂密的枝叶间相会的。
山羊惆怅、叹息,在小镇上新开辟出来的公路旁徘徊。它记得在那棵老榆树下或树上所发生的所有稀奇古怪的事。土改的时侯,一个隐藏在人群之中的土匪被吊死在了树上。大锅饭的时候,一个偷吃麦穗的老女人被吊在树上打出了屎。分田到户的那年春上,一个把自己打打扮扮的年轻女人忽然在树下受了惊,在白天看到了满天的星斗,把自己的裹脚布挂在了最显眼的那根树梢上……
“可是,”这一次,山羊的叙说又和木瓜的记忆发生了冲突,它结结巴巴地说:“可是,那个年轻的妇人从哪儿来的裹脚布?”
山羊懒得分辩,“在过去的一些传说里,小镇上的俏姑娘们都会那样做。”
那棵活成妖了的千年古树终于在一次奇怪的暴风中被旋风连根拔起。当时,还没有失去踪迹的老巫婆急着赶了来,说:“快闪开!快闪开!树下的蛤蟆成精了!”有些听到消息的人对那棵巨树退避三舍。只有从附近的小镇上流落来的疯子不信邪,他从腐朽的树根下面刨出了几只碗口大的红眼蛤蟆,笑着对围观的人说:“这是给我娘的。”
后来,疯子不知是何时怎样地离开小镇的,一起离开的还有小镇上的傻子。总之,在那之后,山羊再也没有在小镇上看到过疯子和傻子。
迄今为止,他们是山羊所能清晰地回忆起的小镇上出过的不多的人物中的几个。或者因为他们以某种姿态落入了小镇上人们的语言中的缘故吧。
那棵半残的老榆树被彻底伐倒之后,山羊就意识到什么事情要结束了,或者是时间,或者是小镇上的聪明人竖起他们偷听的耳朵的方式。
“故事结束了。”山羊对木瓜说:“即使那里再站起一棵老榆树,也不会再有人聚扰了来。不过,还有那株野苹果树。”
那是一株在秋天开过一次花的野苹果树。
那株孤零零的野苹果树就站在河沙上,山羊和木瓜曾为它争论不休,“你说,山羊。种下它的人是不是个二货?”
“万一,它是一枚不小心被遗落或丢弃的种子呢?”
木瓜瞭望着远处的苹果树。
一辆无主的小轿车在它的浓荫里停靠了已有半年了,木瓜不小心探听到的消息说:那是从三千里外追着娇娇的脚步而来的车……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热心人在河沙上拦下了它。当时,它正在一边唱歌,一边高速奔驰。当遇到埋伏在秋天开花的苹果树下的小镇上的热心人,它叹息了一声,说:“这下完了。”然后就自主熄火,搁浅在了河沙上。
“你说,山羊。”木瓜不免好奇地问道:“山羊,你说,那事儿能是真的吗?一辆无人驾驶的车。”
山羊往苹果树和车的方向上瞅了一眼,“那种事,很重要吗?”
“我是说,我想问你。”木瓜磕磕跘跘地说:“娇娇是如何成为这个奇怪的小镇叙事的一部分的?”
“从来如此。”山羊显得心不在焉,“面容娇好的三十岁的待嫁女子从来就是小镇叙事的灵魂。无论娇娇或图图,在小镇上的从前,她们已经到了在伐倒的歪脖子树上挂裹脚布的年纪……”
“过去,是那样的。”山羊的神情更加淡漠了,“她们那样子,那是无人问津啊。无人在窗前轻敲窗棱,吹梅笛怨。是你,你也不免会有疑问的吧。”
于是,在山羊和木瓜构想的场景里,小镇上的人们在黄昏前短暂的夕阳返照里瞄见了娇娇或图图的身影,而且,一定是娇娇或图图的身影,出现在那株秋天开花的野苹果树下,猫着腰,一闪,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