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在秋天时再次回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
她选择相信自己找到了一条通往祖先们曾居住过的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的通道。但当她回到小镇上时,忽然变得失望起来。
现在,这里似乎是一个与山羊和木瓜在直播中描述的完全不同的地方。它仅只是一个地处僻远的杂乱的普通的村镇,四散吃草的牛羊、横笛的牧童、傍晚的炊烟,甚至连鸡鸣也一起消失了……她踩过弯曲的沙石路,路两旁的垂柳还带着些老样子,但族谱和祠堂这种村镇的灵魂或象征物她一样也没看到过,甚至连传说中的祖坟现在也只是一片茂密的枣林。
“山羊,”她不禁好奇地问道:“你说的黄发的鲜卑人呢?头上扎着一根辫子的屠格人呢?驯野蜂的山图们呢?摇着小纺车住在板屋里的小戎呢?修喇嘛庙的西番呢?牧羊的羌人呢?从娘那里借了一张人皮的盘瓠呢?……”
山羊没有回答她。那时,山羊正躲在自己的栅栏里,它在沉思,想起清晨的雾里再次遇到的那个无面人,它在想:他真的是猫人吗?抑或是在镇上徘徊不去的开辟了这个小镇的石匠?
它已屡次遇到他了,在适当的距离上,总是只留下一个即将走失的背影。这一次,它怀疑到了娇娇,怀疑他是和她一起来到小镇上的,还穿着他的回力,宽大的T恤衫,以及遮住了他半边脸的上面闪着红星的帽子。
他是谁?总是出现在清晨或黄昏的雾里,似乎不单单是个旅行者,只为了在黄昏赶上天边的火烧云,或者清晨从山豁里缓缓升起的日出。
“他是你朋友吗?”山羊忍不住问娇娇,道:“一个奇怪的人,即使在人群中也显出他的孤单。”
娇娇没有回答它。事实上,娇娇和山羊就从未真正地晤过面。她从小就听说过那只在镇上四处游荡的山羊。“它一直都在的,只是人们不大能遇到它。”所有人都对娇娇这样说过,“据说,看到它的人会获得康宁。”
她来到那两尊石羊雕像的旁边,想从它们那里获取关于小镇的历史故事,但它们能告诉她的有限——这里曾住着一群半农半牧的人——娇娇的祖先或其他人——小镇上的居民或几经更替,但山羊和木瓜始终是小镇的灵魂。
她抚摸雕像——那两只石羊不是以食物或财富的形式出现的,它们以某种已迷失了的神姿态扑击着天空,正如她们迷失了踪迹的祖先……
对历史学者而言,那只是一个单纯的事件,但对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来说,它的意味更加丰富。
“是时候了。”娇娇自言自语着,“是该回到过去的时候了。”
她坐下来,坐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它的主人五祖婆曾通过太阳在它顶上的高度和角度来判断季节,就像我们在历书上看到的那样准时。但娇娇无法从太阳、树和大地构成的阴影里揣度出什么来,因为历史已经消失了,就像五祖婆消失了一样,她的最后一个微笑再也无人能找回来。
山羊和木瓜一起经过镇上那些狭窄而弯曲的户道,它们在每家人的门前口诵祝福——这是一个久远而安静的镇子,所有企图闯入它的记忆的人最后都失迷了。那里没有进口,也没有出口,只有土地庙还和从前一样热闹,一样冷清。他们组成了一个委员会,负责向人沟通或向神沟通,但他们不是神职,仅只是在某种欲望驱使下的志愿者。当山羊来到土地庙前时,它久久地驻足,似是在回忆,但它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它本身就是语言中的流浪者……
这时,一个疑问产生了。它问木瓜,道:“木瓜,这还是从前的土地庙吗?”
木瓜没有回答它。它也在回忆,但它想起的是风、雨水和种籽。它想起一只可恶的乌鸦,正是它在粪便里带走了一些可疑的种籽,它忽然想祈祷一只乌鸦一生平安。
“不知道。”良久,木瓜才回答山羊说:“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不!不记得。”山羊毫不犹豫地说:“我只是一只被刻意创造出来的山羊。它的时间是静止的,静止于被创造的那一刻。”
“但——”
木瓜没有继续说下去。它已不大能凭借这个镇子的现在推想到它的过去。“或者,一切还是老样子的吧。”
那么,这时候的娇娇为什么不到土地庙去呢?它比石羊留有更深的时间的刻痕,但她固执地抛弃了土地庙,而且,说实在的,那里现在只有一个小庙的大致轮廓,做为一种历史的象征,它被拆毁了。但做为历史的见证者的它也消逝了。土地还是那土地,但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团失灵的泥巴。
山羊和木瓜很快又回到了山羊的栅栏里,它们看到了坐在附近的老柏树下的娇娇,它们没有惊扰她,因为互相只是一个凝望的对像。
她坐久了,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准备离开。她找不到那种传说中的安静的田园,找到的是一种迹近残酷的现实。但她要找的也不是这些,而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的历史——它一定经历了很多。但是,她什么也发现不了。
如果她能再待一小会儿,她会看到那个身上残留着鲜卑气息的老女人,她来石羊旁的荒地里挖野菜或药,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盛着野枸杞的嫩叶,还有一把甘草。若能谈论一会儿,娇娇有可能从她的一言半语中发现什么线索,但现在,随着她的离开,那老女人也把即将永远消逝的故事烂在了肚子里。
她是最后一个鲜卑人吗?
山羊和木瓜的探索还在继续。它们在建造一孔跨过通谷河的桥。最初,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情景?一排列石?一座独木桥?一叶筏子?一艘独木舟?几只绑在腰间的葫芦?但是,人们为什么不涉水过河呢?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的历史落在通谷河随季节涨落的浪潮里。
一个人沿河而来,他牵着一只绵羊,他要寻找一泓清泉给他的羊洗澡。他是一个屠夫,几乎每天都有死在他手底下的绵羊,但他却对他的羊充满怜悯,为它梳洗毛发,和它谈论这个下午的感受,命令它安静地站好,夸奖它做得像一只好羊做的那样。
他是女挖事的男人,斜着一只眼的知冰。他一直很瘦小,像一只蜷曲在怀里的猫。高兴的时侯,女挖事像一个母亲那样待他,说:“来吧。趴到妈妈的胸口来吃奶,吃完自己去睡。”不乐意的时候,她掐他,从大腿两侧一直向后背延伸。他不哭,不敢哭。并对和他一起在通谷河里戏水的孩子们说:“那是狐狸精留下的。”
孩子们被他身上的伤疤吸引了,许诺给他好处,他们触摸那些伤疤,像在触摸一只狐狸。
知冰在一个黄昏突然长大了。他变得高大、强壮,蛮横而胡作非为,让女挖事隐隐感到害怕。也就是从那年开始,他变成了一个屠羊人。他一脚将羊从后胯上踢翻,一只脚踩在羊的腿裆里,一只脚踩在羊脖子上,口衔窄细的长刀,一只手握住前羊腿,一个膝盖压住后羊腿,右手从口里取刀,从羊的咽喉部斜向下只一刀,拔刀,让血顺着刀口像线一样喷淋,然后,从羊后腿上一刀割一个小口,插一杆竹管进去,吹气,趁热剥羊皮。那时,羊还没有死绝,正在痛苦地呻吟……
以这种方式杀羊的人被叫线淋羌,线淋羌是先令羌吗?他是一个先令羌人吗?
不!他不是。他是石匠众多的后代中的一个。